六月某日的星期一早晨,儘管天空灰濛濛的好似快下雨,悦子仍以舒爽的心情睁开眼,同时为屋子没垮而放心。起床之后,她藉着薄窗帘缝隙外洒落的微光,眺望着纤縴手腕与脚探出凉被与床单之间的男人睡颜好半晌。
经过这一夜缠绵,悦子的心理阴影面积也不是盖的。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长期荒废、崩塌堵塞的隧道,历经第二次打通仪式的感觉吧。还有这栋房子。为什么事情不是发生在美美的饭店,而是这栋做得太激烈可能会垮掉的屋子里呢?其实悦子不是真的在意这些事,只是身为一个淑女,好像应该在意一下?
「……早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视线太热情,是永微微张开眼睛,感受到刺眼的晨光而皱眉,声音沙哑地问早。
啊~这不是我嚮往多时的「早晨啁啾」吗!(作品当中跳过性爱场景的细节不做描述,藉由中场歇幕、转换场景等手法跳到早晨醒来时。这是一种暗指完事后的表现手法。早晨啁啾的「啁啾」来自晨间麻雀的叫声。出自「niconico大百科」)
「早安,背会不会痛?垫被是不是很硬?」
「嗯……好像有点痛。」
想当然,这里没有床,只能在榻榻米上铺上薄薄的垫被共枕而眠。
「早餐我只会煎荷包蛋,要吃吗?」
「嗯。我可以再睡一下吗?」
「好,我煎完叫你起床。」
悦子在凉被中摸索出揉成一团的内裤和T恤,穿上后正準备离开被窝,手突然被抓住。「谢谢。」语毕,是永亲吻她的脸颊。
「河野,你的脸看起来很不庄重,请注意一下。」
绵贯低声警告,悦子心惊地抬起头。
「咦!我脱妆了吗?对不起!」
「不是,是你的脸部肌肉往令人不适的方向鬆弛。」
好恶毒啊。不过悦子丝毫不为所动,她现在是幸福的女人,终于能够领略新娘子的幸福,今天写报导时文思泉涌。正当她忙到一半,两名工读生推着两台载着大型货物的推车回到编辑部。
「这是明天拍照要用的东西,直接放去小仓库吗?」
「辛苦了,那就拜託喽。河野,你去帮忙贴鞋底。」
贴鞋底……?悦子听不懂,一阵发愣,两名工读生招手说「我教你」。
小仓库逐渐被掩埋,比普通衣服更占空间的婚纱礼服佔据了墙边铁架,剩余的空间则高高堆起了鞋盒。工读生间宫确认盒子上的标籤后,从中取出一个鞋盒,打开盖子。
「这双是商品,不是样品,鞋底还是皮製的。如果是样品的话不用理它,如果是贩卖用的商品,我们要在外拍前做好防护措施,防止鞋底和鞋子本身出现磨损。一旦商品出现损伤,厂商会叫公司买单,所以千万小心。」
「……好。」
悦子心想「好麻烦喔」,实际做起来也真的很麻烦。只见间宫以熟练的动作将羊毛毡裁切成鞋底的形状,在不好拿捏的边缘处黏上细的保护胶带固定,悦子有样学样,结果却被念:
「胶带黏太上面会被看到。有皮的地方也不能黏,鞋底掉色怎么办。」
间宫严厉地督促着。大概是见悦子表现得意兴阑珊,他又说:
「这是每一本杂誌的必经过程,不过只有《noces》会让新人以外的正式员工负责打杂。」
「……」
时尚杂誌编辑的工作,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几天后,悦子第一次前往「跟拍」。这是绵贯负责的企划。拜天气良好之赐,外拍也能顺利进行。一行人清晨五点在公司集合,天色未明,模特儿、编辑、造型师、发妆师、合作厂商的行销专员和广告代理商的业务便坐上外景车,浩浩蕩蕩地前往神奈川县沿海的海滩小屋摄影棚兼餐厅进行拍摄。这是一家颇受欢迎的新兴摄影棚,他们打算以大海为背景拍摄在沙滩结婚的情境照,由于一共要换五套装,小配件又多,他们一共出动了三台外景车。
一行人在六点半前抵达摄影棚,悦子与外景车的司机一起布置摄影棚。她在沙滩铺上白色长布,做出类似红毯的走道,并在不显眼的地方固定;接着从摄影棚搬来桌子、缀上花饰,在海边搭上装饰用的十字架当作背景,完成后向绵贯报告。同一时间,发妆师与造型师在摄影棚内为不同的模特儿上妆打扮。直到这一刻,悦子才第一次涌现「我在时尚杂誌工作」的真实感。
「辛苦你了。」
绵贯难得丢来一句慰劳,悦子却忙着透过镜子偷看梳妆台前的模特儿而错过了。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时程表上,以致于忘了确认企划书的细项。今天主要请来的模特儿是西园寺律子,她是悦子从前最爱的《Lassy》专属模特儿西园寺直子相差十岁的妹妹。绵贯见悦子瞠目结舌,追问道:
「怎么了?」
「没有啦,我以前是西园寺直子的小粉丝。」
「我还以为你的世代,直子已经从杂誌毕业了呢。」
「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在看了。她长得好美,好像她姊姊喔。」
悦子自以为音量很小,绵贯却还是伸手捂住她的嘴。
「不要在她本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们姊妹感情交恶。」绵贯对她咬耳朵。
骗人的吧?悦子边点头边在内心大叫。从她在部落格的言谈,感觉和年纪相差甚远的妹妹感情很好啊。
待律子和负责扮演新郎的模特儿梳妆完毕后,绵贯带领他们前往摄影。悦子跟在后头,帮忙捧起礼服长长的下摆。摄影师已经準备完毕,他们马上进入拍摄。每套衣服从换装、梳妆到摄影,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全部五套衣服,一共要花上两小时半。由于之后还有其他摄影队在排队等候使用摄影棚,因此一刻都不能拖延。
拍摄过程直到第二套衣服结束都顺利进行着。摄影师发挥专业本领,使过程宛如五分钟烫髮那般快速轻鬆。然而第三套衣服拍摄到一半,律子竟然穿着租来摄影用、市价二十六万日圆的鞋子,突如其来地奔向沙滩,还对愣住的新郎模特儿李奥纳多与工作人员们大叫:
「这套衣服动起来拍才漂亮!嗳,摄影师,快拍呀!」
短短一眨眼,鞋底的防护贴就掉了,镶满施华洛世奇水晶的船型高跟鞋埋进沙子里,绵贯与摄影师急忙赶过去。
「小律,回来!」
「人~家~不~要~!」
客户和代理商看得呆若木鸡。幸好律子是客户指名的模特儿,因此他们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悦子脱下脚上的凉鞋,赤脚狂奔而去。脱鞋子是对的,她一下子便追上律子,抓住她的手臂。
「抱歉,我们已经决定好分镜了。」
「可以临时更改呀。」
「这是客户的要求。」
「是他们指名找我的耶,没关係啦。」
「怎么会没关係呢?你想跑步,就把全身脱光光裸奔啊!你知道这身衣服鞋子的清洁费有多吓人吗?」
「河野悦子!」
绵贯追上来,把悦子从律子身旁拉开。悦子猛然回神,察觉自己的失言,背后冷汗直流。
「绵贯,这个人是谁?她好恐怖喔。」
「抱歉,小律,她是新人,请你今天原谅她好不好?」
绵贯抱住律子的肩膀,哄着她回到摄影棚,悦子只能茫然眺望她们离去的背影。
在那之后,律子闹了半小时的脾气,外加失去拍照的兴緻,怎么拍都拍不出好看的表情,导致拍摄作业拖长到一个小时。即使发生了这段插曲,绵贯依然保持着平常心监督摄影。
「这只是家常便饭,小直那时候可是比她妹妹更难搞哟。」
悦子前往道歉时,绵贯如此说道。但其实比较严重的问题是,《Lassy》本刊要紧接着他们使用摄影棚。
早上十点还没到,《Lassy》的外景车便抵达摄影棚,负责人进来看见还没清场,不敢置信地说:
「你们还没拍完啊?不守时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绵贯对此拚命道歉,对客户也是一径地赔罪,总算勉强赶在早上十一点多让《Lassy noces》的摄影队撤场。短短几个小时,悦子便体验到了至今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
中午十二点刚过,悦子回到公司,还来不及休息,就忙着撰写报导。下一期是戒指特辑。犹记楠城总编公告「这次终于轮到戒指了」时,编辑部里的人各个都面有难色,悦子总算知道原因了:要刊载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各种品牌加起来,竟然就超过八百副,而且每副戒指都要加上杂誌自己的图说。试想,一般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都是白金基本款,毫无特色可言,而编辑们却要把这些没特色的戒指硬是介绍得很有卖点,而且是八百多副,光想就头晕啊!
念及悦子还是新人,这次只要写八十副就好,多出来的部分由绵贯协助。只见绵贯坐在身旁,一面确认拍好的戒指照片,一面机械式地敲打键盘。察觉悦子閑閑没事般地望着自己,她忍不住说:「有空盯着别人,不如多动动手,用点脑子。」
「对不──」悦子道歉到一半,编辑部的门毫无预警地打开。悦子反射性地回头,看见榊原总编今天依旧穿着华丽到无懈可击的衣装,裙摆飘飘地大步闯入。如果让悦子形容的话,感觉就像在看猛烈的子弹击碎窗玻璃一瞬间的慢动作重播。
「喂,楠城,现在是怎样?只因为你们拍照拖拖拉拉,就害得我们的时间被强制缩短?而且律子还说以后不接我们家case了,你要怎么赔我啊?」
榊原边说边将档案夹甩到桌上。楠城悄声站起,深深地弯下腰。
「十分抱歉,这件事会由我们部门出面向对方致歉,请您大人有大量。」
这件事情是我造成的,我应该要跟着道歉──悦子急忙起身,但绵贯拦住她,把她拉回座位上。
「不要说话。」
「可是……」
「扛责任是总编的工作。」
两人小声对话时,榊原继续在旁边对楠城穷追猛打:
「还有,不是我爱嫌,你那是什么鬼企划?这和我们家下个月找律子和李奥纳多合拍的新婚企划有什么两样?摆明了抄袭是不是啊?」
「很抱歉,是我们事前调查得不够周全。还有,榊原总编。」
「干嘛?」
「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想早点回家。我已经道完歉了,如果你还有很多话想说,必须佔用我宝贵的时间,请你写信慢慢说,好吗?」
楠城轻描淡写的发言,使现场的气氛降至冰点。办公室内鸦雀无声,只响起榊原的咂舌声。
接下来这一周都是摄影期,悦子星期六日都得去公司加班,只能趁晚上的时间和是永电话热线,还时常聊到一半忽然睡着。皮肤状况越来越差,她终于明白森尾狼狈的模样不是特例,而是常态。
「……好难熬。」
一周之后,悦子总算能在晚间八点离开公司。在大门口遇到森尾时,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忍不住抓住森尾的手臂,来个大拥抱。
「毕竟《noces》的页数比较多嘛……」
森尾大概察觉事情不对,带着悦子来到绝对不会遇到同行的虎之门区的居酒屋。这一带都是金融和IT企业,两人可以畅所欲言,不怕聊业界八卦被有心人士听到。
「我不讨厌工作忙,这样才能多累积经验。只是,我好不容易才和小幸──呃,是永,我们好不容易渐入佳境,这时候却被工作阻挡,真的好难熬喔。」
「……小幸。」
「对不起,忘了吧。」
森尾鄙视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厚脸皮。悦子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大得体,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瘫了下去,手撑桌面吃着寿司。
「还有啊,榊原总编动不动就跑来我们编辑部开炮,我觉得压力好大喔。我看其他编辑好像都习惯了,但我就是无法用平常心面对,感觉做久了会压力大到胃穿孔。」
「你觉得压力太大,因此失去了对《Lassy》的热情?」
「不,我对《Lassy》的热情丝毫不减,只是觉得好难熬、好受伤喔。」
最令悦子感到痛苦的,无非是她最爱的杂誌总编,和自己组别的杂誌总编水火不容这件事。
在那之后,榊原一周之内二度造访编辑部,单方面地向楠城抱怨;楠城回个一、两句就会放弃似地道歉,榊原又会耸肩而去。悦子把摄影棚和模特儿重複的事告诉森尾,她讶异地皱眉。
「总觉得事有蹊跷。」
「就是说嘛,本刊和副刊的模特儿重叠,本来就是常有的事啊。」
「不,我是说顺序上不对。先提报企划的应该是《noces》才对,顺序是固定的。」
「咦?」
「《noces》偶尔也会任用《C.C》的模特儿,我去确认档期的时候,曾经遇过两次被对方以『已经先排了《noces》的摄影工作』为由拒绝呢,明明《noces》比较晚出刊。」
悦子一时之间听不懂森尾的话,等她发现之后,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说……榊原总编明知道《noces》的时程和企划,却故意指定一样的场地和模特儿吗?她是存心来找碴?」
「只是假设罢了。连不需要道歉的你压力都这么大,想必正面迎击的楠城总编更头痛吧。」
「真假?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样做很好玩吗……」
想到两人之间根深柢固的恩恩怨怨,悦子感到一阵头晕。
「我说,悦子啊。」
正当悦子仰望天花板发獃,森尾出声道。
「怎么啦?」
「我一直很想问,你有没有讨厌过人?」
「嗯──我还满讨厌文艺编辑部的贝冢呀。」
悦子不明白她的意图,直觉性地将脑中浮现的人名说出来。
「啊,不是那种讨厌,我指的是看不顺眼的女性同侪,像是绵贯呢?」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实际相处后,发现她这个人还挺有趣的,我并不讨厌她喔。」
「贞操裤呢?你们还没熟起来之前,你会讨厌她吗?」
「我对她无感耶,不喜欢也不讨厌吧。」
「念书的时候呢?有没有遇过那种怎样都不想输给对方的竞争对手?」
「不,没有耶,为什么这么问?」
「啊──那我改变一下问法。你读的学校有没有霸凌?你曾经被谁欺负过吗?」
「大概没有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