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鸟羽木乃其在十三层楼的公寓其中一个房间里,他打开冰箱,把刚买回来的茶倒进杯子。
木乃其在十二年前买了这间不合地权的房子,三房一厅的房间内摆放了足够的生活用品。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倒在高天原上,第三次的死已经画上句点,第四次的诞生已经开始,他从一旁的尸体上拿了鞋子,徒步走回都市。
他不担心被都市来往的人潮看到自己全裸的样子,木乃其行走的空间和俗世人生活的空间虽有交集,却是不同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完全没有声音,只有影子静静地移动,和潜入水中的状态相同。
长期生活在外界的人即使进入这个空间,肉体仍然会在这个位于夹缝中的幽寂世界停留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浮出水面。然而木乃其掌握了浮出和潜入这个空间的秘诀,就像切换开关.样,可以自由自在地来去。
他对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毫无记忆,去服装店拿衣服时,从月曆上确认了年号,得知自己从消灭到复活花了三年的时间。
打点好行装,木乃其深呼吸了一下,浮了出来,现身在都市的杂畓人群中。
这次鸟不见了,过去两次曾经和他一起消失、一起複活,几乎已经是他身体一部分的鸟不见了。
想到这里,木乃其忍不住咋了舌。
在天升那个地方,被那个笨女孩打断了那条锁链。
没想到那只鸟竟然还有意识,也没想到那个俗世的女孩力气那么大,看来自己可能中了诡计。
幼年时期,稳城的老婆婆用咒锁把风呼呼和木乃其锁在一起,让他们形影不离,名叫云见姥的老婆婆精通自古以来流传的天界秘术,深受稳城人的尊崇。
那只狂妄的鸟。
木乃其回想起往事。
那些大人说自己只能活到十岁。这样的我将无助地结束短暂的一生,可是那只鸟呢?竟然可以永远自由地飞翔,恣意降临在她喜欢的生物身上,享受肉体生命的快乐。
我无法原谅。
她说会暂时帮助我。
我实在无法原谅。
帮助我之后呢?就会随心所欲地飞走。鸟在天空中飞翔时,会为自己的愉快旅程露出幸福的笑容,只剩下我无助地在地面上痛苦地打滚。
所以,我只好拚命恳求那只鸟,含着泪说服她,叫她停留在我身上一下子就好。
当云见姥用最强的咒锁绑住那只鸟的双脚时,她显得十分惊讶。真是蠢货。幸福的动物都蠢到极点,有朝一日自己也变幸福时,一定要格外小心。
而且,当我嘲笑她『妳到死都属于我』时,那只鸟的不安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嘲笑那些原本应该会比自己长寿的家伙,那些只是因为自己健康,就向我投以同情眼神的家伙。我陶然地听着那只鸟的叫声,实现了这个愿望。
2
木乃其四处打电话联络委託他工作的联络人,以及从稳城来这里生活的熟人,通知他们自己复活的事,没想到竟然找不到任何人。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被稳城孤立了。
之前仓库里留下一个来自稳城的女人,一定是她回到稳城告的密。原本应该第一个杀了她,但色魔搭档说什么『杀她之前,要好好享乐一下』,结果倒楣的却是自己。
木乃其本身对性事兴趣缺缺,第一次复活的时候,他就丧失了生殖能力和性慾。一旦失去后,就觉得那种多余的低等感情只会影响正确的判断。
一旦被稳城孤立,就再也无法踏进稳城一步,即使走到高天原的尽头,也会被守夜人赶回来。住在俗世的稳城人,也会按照规定不得和遭到孤立者接触。
木乃其思考着这件事,最后得出『没什么大不了』的结论。
他已经厌倦了每次要去警告谁、收拾谁之类无聊的工作,不準融入俗世人生活的规定(虽然他从来没有遵守过)也愚蠢至极,他之前就觉得这根本不是适合天上人鸟羽木乃其的工作。
自从六十多年前离开稳城来到这里后,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去,也和稳城的人没有任何私人的交情。
孤立就孤立,这样反而清静。
从今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木乃其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
该怎么办?
不必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
轻鬆的时候,就应该回想之前杀死的那些杂碎痛苦的表情,这才是值得享受的人生成果。只要整个人放空,就可以恍惚沉醉好几个小时。
时值今日,所有人都变成了白骨,只有我选活着。通常只要从各个角度思考这件事,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快乐起来,笑容也会自然而然浮现在脸上。
然而,这次似乎无法做到。
房间的寂静太扰人了。
他站在洗脸台前,发现自己满头白髮,刚才走在街上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没想到连一根黑髮都没有。
他并不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脸和其他部分也没有老化,只有头髮白了,只有这一点改变而已。他觉得这样反而更好,毕竟自己是死亡后又复活的人,不可能完全和之前一样。
木乃其拿着装了麦茶的杯子,不经意地走到露台,低头看着街道。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观,他试图寻找自己不在的三年期间所发生的变化,却发现并没有明显的改变。
木乃其感到心神不宁。他不抽烟,不喝酒,因为身体无法承受,他把手肘靠在栏杆上,再度尝试之前在沙发上时失败的冥想。
在我十岁时那些对我露出同情眼神的家伙全都死光光了。有些是意外,有些是寿终正寝,当然也有人是自己的手下亡魂。
木乃其浮起一丝微笑。
之后,他回想起每一个人的死状,却仍然提不起劲。
风吹过露台。
木乃其的背脊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感觉,这是他过去几十年不曾体会过的。
膝盖微微发抖。
难以名状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咂了一下嘴。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房子、房子、人、车子、人。这里到底有几千人?几万人?
準备就绪,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必须执行接下来的任务——去拜访那些杀了自己的杂碎。即使遭到稳城的孤立,这件事非做不可。
过去的那两次死亡,都是不明就里的笨蛋下的手,而且,两次都漂亮地进行了报复,轰轰烈烈的手法让那些愚民认为那是『鸟羽木乃其的诅咒』,一直流传到后世。
那些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笨蛋一看到我,就害怕到整张脸抽搐,那可笑的样子真是妙不可言。
这次,那几个在仓库逃过一劫的家伙不知道会用什么表情看我的脸。
木乃其走出公寓,在街上閑逛,不时钻进狭小的空间,像影子般潜入警局、市公所、保险局,轻而易举地掌握到所有的资料。
调查后发现,佐竹茜并没有回到这里,她的父母向警局报了失蹤人口。
难道是在高天原发生了什么纷争死了吗?另一个倖存者菅原惠理是稳城人,所以可能带她一起去了稳城。
那个名叫草间贤也的男童也没有回到这里的社会。
由于自己遭到了稳城的孤立,所以已经无法对住在稳城内的人下手。
资料上显示,倖存的四个人中,有三个人下落不明,只有早田浩司一个人回到了这里。
之前在高天原的时候,早田还是东京的大学生,目前他的户籍已经迁到北海道了。他的父母兄弟住在北九州。
用来福枪把木乃其打得支离破碎的家伙,竟然过着悠閑自在的生活,真是胆大包天。他应该不知道伤害鸟羽木乃其代表什么意义吧?
木乃其把住在远方的早田浩司留作日后的余兴节目,首先前往佐竹茜的家。
虽然佐竹茜回家的可能性很低,但沙智子和稳城有关係,或许知道什么消息。
按门铃后,沙智子把玄关的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视着。
『咦?』
沙智子露出『吓了我一跳』的表情看着木乃其。
『你是木乃其先生?』
木乃其微笑着点点头。
沙智子顿时露出厌烦的表情,压低嗓门说:
『听说你死了,也被稳城孤立了,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没事没事。』
『你来干什么?那个沟猫的女儿不是死了吗?上次真的太谢谢你了,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怎么连头髮也白了?』
『妳老公在家吗?』
沙智子眯起眼睛,语气变得小心谨慎。
『他去上班了,为什么问他的事?』
『不,我只是想杀他。』
木乃其只是想威胁沙智子。沙智子刚才不耐烦的表情让他很不高兴,竟然问他『来干什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为什么。』
『因为他是小茜的父亲,所以要一起杀。』
原本只是牵强附会地找一个理由,然而一旦说出口,就发现的确有这个必要。那个女孩杀了自己,为了好好教训她,必须在动手杀她之前,斩断她所有的后路。沙智子的老公是茜唯一的亲人。
『是喔……你不是在三年前就把茜干掉了吗?』
木乃其咂了一下嘴,他当然不可能跟沙智子说她逃走了的事实。
『当然已经把她干掉了,但这小孩子实在太令人生气了,所以除了妳以外,我要把她全家杀光泄恨。』
沙智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木乃其皱起眉头。权力?
气氛十分僵硬。
沙智子露出夹杂着同情、嘲笑和胆怯的表情。
『木乃其先生,这太不合情理了。你被稳城孤立,代表你已经不是鬼众了。难道你只是因为自己不高兴就想杀人吗?你已经不是鬼众了,你三年前杀了茜,现在再来杀她爸爸有什么意义?』
木乃其无言以对。
她这是什么态度?之前明明那么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对我深深一鞠躬,说什么『我知道这样拜託你很厚脸皮,但就看在我们是远亲的分上,请大名鼎鼎的鬼众帮这个忙,拜託你杀了我女儿。』
虽然不需要对我阿谀奉承,但她实在太无礼了。沙智子是在俗世长大的第二代稳城人,对稳城的事也只有听说而已。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杀他也没关係。你杀了他女儿,帮了我的忙,其实她爸爸也是一个软弱的窝囊废,反正我侵佔他的房子之后,就把他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只要去查一下,应该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吧。』
木乃其愣了一下。虽然从她这番话中,听得出来她所谓『软弱的窝囊废』指的是茜的父亲,但总觉得她在指桑骂槐。
沙智子小声地嘀咕。
『木乃其,你好像没有以前那种威严感了。』
什么?
『你可以走了吗?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很忙。如果你做得太过分,鬼众恐怕也会去……』
沙智子的话还没说话,木乃其就拉开门,闯了进去。
『妳说鬼众会怎么样?』
木乃其关掉了世界的声音开关,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木乃其不顾沙智子的凄惨喊叫,把她的双肩扭了下来,虽然玩弄了她好一会儿,但觉得没什么乐趣?就用脚踩断她的脖子杀了她。
鬼众怎么样?木乃其暗自想道,我就是鬼众,我是神出鬼没的不死怪物,只要被我锁定的对象,就没有活命的机会。只要听到鸟羽木乃其的名字,每个人都会念着『那个可怕的魔人,那个替天行道的天上人』而吓得瑟缩发抖、脸色苍白。只有留下这种传说和风评的人才有资格当鬼众,还有谁比我更适合?
木乃其把尸体留在原地,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