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校园移动到车站前的家庭餐厅。在餐厅里,莉奈娓娓道来几个月前发生的事。
她明明记得跟记忆使者对话的内容,却始终回想不起长相和声音。
猪濑回答,即使如此,见过记忆使者并且保有部分记忆的人非常宝贵,然后没有继续追问。
莉奈在论坛上召唤记忆使者,但在那之后,实际上如何和记忆使者接触仍然谜团重重。
倘若记忆使者看到莉奈的留言而主动联络她,应该会留下证据,但莉奈说智慧型手机和电脑都没有留下相关的电子邮件,可能是她在记忆使者的指示下删除了,或者也有可能是用别的方法联络。
如果莉奈周遭有人对她提起记忆使者的事,或许是那个人联络记忆使者。或者,告诉莉奈的也有可能是记忆使者本人。
以「记忆使者似乎在这座城镇活动」为前提,上述的可能性极高。
「很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不……谢谢妳告诉我这些宝贵的经历。」
语毕,莉奈一脸过意不去地说。猪濑对她摇了摇头。
他只在自己的咖啡里加入砂糖,却几乎没有拿起来喝。
他从头到尾全神贯注地倾听莉奈说话。
「知道自己被记忆使者消除什么样的记忆是非常罕见的,大部分的人甚至不会察觉自己的记忆已经被消除了……能听到当事人分享经验,参考价值很大。」
猪濑没有说出任何否定记忆使者的话。
或许莉奈以为猪濑只是单纯想要知道关于记忆使者的事,或者他也有想要消除的记忆,所以才会寻找记忆使者。
夏生也保持沉默。
莉奈大概不会希望猪濑揪出记忆使者的真面目和阻止他吧?从刚才听莉奈说话的感觉,夏生可以明白她既不害怕也不怨恨记忆使者。
夏生也不希望如此。
莉奈看向夏生。
「妳完全不记得吗?」
「……我知道自己缺乏部分记忆,但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
「这样啊。」
夏生似乎不是主动拜託记忆使者消除记忆,所以和莉奈的情况与立场都不同。不过,她们都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过记忆的人,所以莉奈似乎对她抱持了亲近感。
夏生利用这个容易开口的气氛顺势询问。
「莉奈学姐,妳被消除记忆后,又重新喜欢上『cyan』的两人……再次见到记忆使者,但记忆使者那时并没有消去关于他们的记忆,妳希望记忆使者再次消除妳的记忆吗?」
莉奈是否后悔拜託记忆使者?猪濑应该也想知道莉奈对于消除记忆这件事究竟是抱持肯定的态度还是否定的看法,实际被消除过记忆且有所自觉的她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意义非常深远。
猪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莉奈,等待她的回答。
「不。」莉奈微笑着否定。
「或许在一瞬间我很想遗忘,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想了。失恋的记忆的确很痛苦,但连幸福的时光都一起遗忘就太浪费了。」
莉奈拿起剩下大约半杯咖啡牛奶的杯子,喝了一口。
杯子上沾了口红,那不是她经常在杂誌上擦的粉红色,而是略暗的玫瑰色。
莉奈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擦去口红的痕迹。
「因为我现在觉得,认真面对也代表我向前迈进了一步吧?我很庆幸没有消除第二次的记忆。」
猪濑用严厉的眼神询问。
「妳感到后悔吗?」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很不成熟,但是,说『后悔』又好像不太一样。」
莉奈看向上方又看向下方,经过一番思考后继续说: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或许很接近反省吧?我知道这一切是自作自受,也为记忆消失的事感到很遗憾。明明喜欢上他们和失恋,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记忆。」
莉奈闭上双眼,再缓缓张开。
「失去记忆的经验让我明白,被魅力十足的男性们温柔地呵护让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像公主一样──很快乐、很幸福,那些时光都是珍贵的回忆。但是,我不能因为舒适而裹足不前。」
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颊落下一抹阴影。莉奈双手捧住杯子摩娑,接着说:
「他们的宠爱让我飘飘然的,贪心地想要更多,一旦知道无法得手就擅自受伤,逃离他们──很愚蠢,也很幼稚,但那也是我。如果没有那件事,我想自己恐怕无法蜕变,所以我觉得这样的结果也没有不好。」
语毕抬起头的她,忽然给人很成熟的感觉。
夏生无法相信这么可爱的人居然会失恋,然而失恋后却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只能说不愧是模特儿。
「请问……妳和『cyan』的两人现在……」
「虽然不像以前一样不到三天就去找他们玩,不过,我们现在的感情也很好,他们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莉奈向夏生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后确认时钟,说她必须离开了,然后从背包拿出钱包。
猪濑说因为莉奈拨时间来分享她的经验,希望能让他请客,但莉奈只是微微一笑,把一枚五百元硬币放到帐单上。
「我不会再那么做了。刚好我也口渴,所以让我自己付吧。」
莉奈穿上外套,拿起背包,站起来。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跟记忆使者有关的事。我的记忆很模糊,所以可能反而会混淆你们,不过……」
莉奈要迈出步伐时又停下动作,回过头来看猪濑和夏生。
猪濑将身体向前倾,抬头看着莉奈。
「请说,不管是什么内容都没关係,再小的线索都有很大的帮助。」
猪濑眼神再认真不过地等待莉奈开口。
莉奈先向他们说明,她完全不记得对方的服装和髮型,只是一种依稀的感觉,然后接着说:
「我觉得……记忆使者大概是年轻女性。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莉奈最后加了这一句,然后低头看猪濑。
「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你的参考。」
「……当然,妳的情报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谢谢妳。」
莉奈在离开餐桌时,也对夏生微微一笑。
夏生站起来,目送莉奈优美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莉奈,才重重坐回包厢座位的椅子上。
夏生悄悄打量身旁一脸凝重的猪濑。
「……莉奈学姐好像一点也不怨恨记忆使者。」
「她的情况只是凑巧。因为失恋就消去恋爱的记忆,简直太草率了。这跟消除犯罪被害者的记忆不可一概而论。」
猪濑用严厉的目光看向莉奈刚才坐的座位。
被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永远无法复原。
──都市传说的网站上如此写着。
即使创造新的回忆,再一次坠入爱河,之前被消除的记忆也不会恢複。过去的过错是肇因于自己的脆弱,莉奈因为接受了过去而可以继续向前进,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把这种经验做为积极前进的契机吧?
她也说自己做错了。
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后悔。
因为丧失过一次记忆,莉奈才察觉到自己的错误──或许这是结果论,但她也因此而有所成长。
至少莉奈不认为自己是被害者吧?
(再说,记忆使者的事件中有被害者吗?)
记忆使者是接受了委託人的委託,在双方同意的情况下消除对方的记忆,所以两者之间不能说是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关係。
猪濑的友人似乎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消除了记忆。但是,记忆使者消除追查他的人的记忆,可以说是他的「正当防卫」。夏生觉得猪濑的友人也不能百分之百说是被害者。
但是,这些话她无法对某一天忽然被友人遗忘的猪濑说。
「不过,这是一个机会。我一直认为记忆使者不会理睬以轻率心情想要消除记忆的人,现在我知道记忆使者也会回应『因为失恋而想消除记忆』这种程度的委託。看来记忆使者比我想像得还要轻易採取行动。」
猪濑大概是认为夏生很在意吧。他又露出一贯的笑容,拿起帐单站起来。
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除了片山莉奈,还有别人在召唤记忆使者。记忆使者可能会跟他接触,我会试着联络他。」
猪濑说要送夏生到她家附近,夏生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夏生站起来,穿上外套。
看到从背包的开口露出、佯装要出门念书而带来的教科书,罪恶感又在她心中稍微复甦。
(……莉奈学姐真的长得好可爱。)
对面座位的空杯上微微残留了拭去口红的痕迹。
莉奈本人比在杂誌上看到的还要有魅力。
(我很想去炫耀自己跟模特儿莉奈一起喝茶聊天,可是这件事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猪濑正在结帐,夏生站在他的身后,他理所当然地付了她的份。猪濑请她吃鬆饼时她没有多想,现在却让她感到坐立难安。她小声说:「谢谢。」猪濑微笑着摇头。
「我才是,不好意思,让妳陪我到这么晚。」
两人穿过自动门走到室外。
冷风飕飕,夏生把外套合拢在一起。最近忽暖忽冷,不过,很快就要正式进入冬天了。
夏生和猪濑并肩朝夏生家走去。猪濑一路上不发一语,一定是在思索莉奈所说的话。
认为记忆使者绝非善类的猪濑会怎么理解莉奈所说的内容?
如果见过记忆使者的人都不会记得自己的记忆被消除的事,他便无法向那些人确认被消除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
然而,记得被消除记忆的事和自己的动机,甚至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的莉奈却一脸欣喜。
(……记忆使者真的很可怕吗?就算她真的很可怕,但她是坏人吗?)
失去记忆的现象的确很可怕,可以自由自在消除人们记忆的能力也很吓人。人们不应该不了解这一点便轻率地委託记忆使者──到此为止,夏生和猪濑抱持相同的看法。
记忆一旦被消除就无法再复原,事后再后悔也无法挽回。不,当事人甚至无法后悔,因为他已经忘却了一切。
夏生也理解到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
但是,在理解一切的情况下委託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是莉奈本人,记忆使者只是实现了她的心愿而已。
夏生不明白,这样也能说是记忆使者的罪过吗?
*
放学后,夏生与芽衣子一起走出校门,便发现猪濑在等她。
夏生吓了一跳,不禁停下脚步。
与莉奈见面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猪濑这段时间都没有联络她,让她掉以轻心了。
当然,猪濑并不是站在道路的正中央,而是稍微保持了一段距离,但还是站在她一走出校门就一定看得到的位置,从那里看着她。她与笑容满面的他四目相交。
确认夏生察觉到自己后,猪濑便朝与放学路线相反的方向走去。
夏生感觉到他是体贴她,当她和芽衣子在一起时便不来跟她攀谈。不过,现在他的意思是叫她跟他去不会被其他人看见的地方吗?
夏生不能无视他,因为佯装没发现他而继续跟芽衣子走,他可能会追上来跟她说话。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他应该也不会特地来学校等她放学。
「抱歉,芽衣子,我好像……有点急事。呃,有朋友来找我。」
夏生本来想说自己忽然想起有别的事要做,但最后没有这么说。
虽然这么说仍然无法改变她含糊其辞,有事隐瞒芽衣子的事实,不过,最起码她没有说谎。
夏生在脸前双手合十,不断对惊讶地瞪大双眼的芽衣子说对不起,然后向前跑去。
一弯过转角,夏生便看到猪濑面对她站着。
猪濑看到跑过来的夏生,对她说:「妳今天没有穿运动裤啊?」
夏生本来想向他抱怨,却没想到被他抢先一步调侃自己的穿着,害她不禁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与莉奈见面后夏生便在心中反省,即使天气再冷也不该在裙子下穿运动裤。接下来会越来越冷,封印运动裤对她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抉择,况且芽衣子也老是耳提面命,叫她不要那么做。
她想,穿两件裤袜应该就不会那么冷,于是打开抽屉,发现抽屉的角落有触感与其他裤袜明显不同、质地较厚的裤袜。
裤袜的里侧刷毛,穿一件就足以保暖。她不记得自己买过那条裤袜,不过,既然那条裤袜躺在她的抽屉里,可见那是她的东西吧?
或许是她在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之前买的,后来就像被捲入其他意外一样被她遗忘。
(换句话说,只要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或许就能在某种程度上锁定我的记忆被消除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