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视便看见球谷柊出现在电视节目里。
他不是穿厨师服,而是黑色针织衫搭配半身围裙,在摄影棚的厨房里做料理。
夏生在电视节目的料理单元看过球谷展露厨艺,但球谷也会上综艺或猜谜等与料理无关的节目,所以夏生一直以为他是厨艺精湛的艺人。不过,厨师好像才是他的本行。
知道这个事实后再重新一看,会发现他做料理的手法很专业。
镜头特写他切菜的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连指甲都保养得很漂亮。
球谷将料理摆放到盘子上,以义大利巴西里装饰,淋上酱汁,然后端到来宾面前──光这个动作就美得有如一幅画。摄影机在拍摄时也很明显意识到这一点。
拍摄球谷的时间甚至比他做料理的手法与料理本身还要长,这个节目的女性观众很多,大概是考量到观众的喜好吧?
(啊啊,不过,他做的料理看起来好好吃……香草起司炖饭镶蕃茄……)
这次的主题似乎是「不擅长下厨的人也能简单做出的宴客料理」。
画面下显示的做法与材料的确很简单,但完成的料理却很时髦和华丽,让人食指大动。
「好好吃!用烤箱烤过的蕃茄软软嫩嫩的,和起司与香草简直是绝配!」
「看起来很可爱,也很适合做为派对料理。热呼呼的很好吃,放冷了好像也不错。」
每一个试吃的来宾都对料理讚不绝口。
球谷笑容满面地听着讚美,没有丝毫难为情的样子。
「真的超好吃的!而且也很时髦。会做这样的料理应该很有女人缘吧?说,你是不是很有女人缘?」
「是啊。」
球谷没有谦虚地否认,而是泰然自若地回应固定班底的年轻搞笑艺人,在摄影棚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以肥胖的外表为卖点的搞笑艺人不死心地继续纠缠他:「你很瞧不起我们吧?」球谷回答:「你想太多了。」连笑容都让人感觉到他的游刃有余。
从容、潇洒、完美无缺,乍看之下,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
有人说他很迷人、很帅气,同时也有人说他的笑容很虚假、冷漠,他的本性应该很恶劣吧?但也有人说,就算他的本性很恶劣又有何妨?那是他在电视上呈现的角色,製作节目的人也很清楚人们对他的印象,最后还是决定请他上节目。
夏生回想起在饭店大厅见到的球谷和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俊美,不过几乎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他的笑容一定是商业笑容。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他的评语是「个性好像很恶劣」,但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的确给人些许高傲的印象。
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再加上得天独厚的俊美外貌,本来就很容易招人眼红,再加上他的态度,应该有不少人对他很反感吧?他是不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所以才要寻找记忆使者?
(他是厨师,不是政治家,一点小丑闻应该不至于对他的事业造成严重打击,不过,既然孤高完美的形象是他的卖点,也就是说他想藉助记忆使者的力量来维护那样的形象吗?)
夏生曾对猪濑说,即使在旁人眼中看来是微不足道的烦恼,对当事人来说却事关重大。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是人生胜利组的球谷也有想要仰赖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夏生无法想像他也有想要消除的过去。
不过,正因为他是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所以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吧?
(我只是单纯对他想要委託记忆使者的内容感到很好奇而已。)
姑且不论当事人自己的记忆,夏生不认为记忆使者会那么轻易接受「想要消除别人的记忆」这种委託。
再说,如果记忆使者在一个月前消除了夏生的记忆,她应该已经察觉到有人在追查她,可能会产生警戒而避免活动。
猪濑似乎在监视球谷,但夏生觉得记忆使者应该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然而,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开始放寒假几天后,夏生便收到猪濑寄来的电邮说,球谷柊似乎丧失了记忆。
大概是因为夏生之前说过不要突然来找她,所以猪濑才会事先联络她,可是他却在电邮的最后加了一句「我有话想跟妳说,今天会去找妳」,宣告他会来找她。他还是老样子,不怎么在意她的时间方不方便。
话说回来,现在放寒假,她多的是时间,而且她也很在意球谷的事,所以决定跟猪濑约在之前吃鬆饼的咖啡厅碰面。
夏生穿上大衣,围起围巾,全副武装到达咖啡厅时,猪濑已经在店门口等她了。
「你说球谷失去了记忆……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
猪濑把手上的女性周刊杂誌递给夏生,一脸不悦地说:
「那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就在和我们见面的几天后。我有掌握到他因为过劳累倒而住院,但在那之后就……」
夏生翻开贴有便利贴的页面,「厨房的贵公子丧失记忆!是心因性失忆吗?」的标题斜斜地划过页面。
她快速浏览那篇报导。
报导上写着,大约两周前,球谷似乎被经纪人发现他在自家公寓晕倒。
球谷很快就清醒过来,但和经纪人说话时,发现他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从旧的记忆到最近的事,他缺乏了片段的记忆。
他心想会不会是因为晕倒时撞到头而去医院做检查,但检查的结果显示没有异状,所以医生判断压力造成心因性失忆的可能性很高。
报导上还写着,所幸失忆对他的日常生活和工作都没有造成影响,所以他也不打算暂停既定的工作,但消失的记忆仍然没有恢複……
「这是……记忆使者做的吧?」
球谷在夏生和猪濑面前说自己不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然而几天后,他却在网路论坛上留言召唤记忆使者。
猪濑说,球谷在网路论坛上留言过很多次,第一篇留言在很久以前,似乎是稍晚于莉奈失去记忆的时间。
这几个月以来,球谷终始没有放弃与记忆使者接触,很明显地,他是认真在寻找记忆使者。虽然与球谷见面时他当场否认,但在听到夏生说自己的记忆被记忆使者消除后,或许他更加笃定了记忆使者的存在。
在那之后,猪濑有传送电子邮件给他,但他似乎都没有回覆。
不过,他始终没有放弃与记忆使者见面。
「我太掉以轻心了,他召唤了好几个月,记忆使者都没有回应他,我以为记忆使者无意消除他的记忆。他一直没有和其他人约好碰面的迹象,却在我没注意时……我太大意了。」
从那天之后,猪濑就一直在关注球谷的一举一动,甚至可以说在监视他,只要一收到球谷将出门和某人见面的情报,他似乎有时会跟蹤球谷,直到确认他见面的对象为止。夏生也有收到猪濑的报告,所以知道他的行动。
然而,球谷似乎在猪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成功与记忆使者接触。
「但是……球谷想要委託的内容不是消除自己的记忆,而是别人的记忆不是吗?」
「我也是那么想,不过,看来最后被消除的似乎是他自己的记忆。现在还无法断定是不是只有他的记忆被消除。」
就像猪濑说的一样,球谷失去记忆这件事实的意义有两种解释。
即是──球谷委託记忆使者的是消除自己和别人的记忆,以及只有消除别人的记忆。
若是前者,便和四年前那起事件一样。当年的委託人大概是纱惠,她应该是请求记忆使者「消除麵包店员和自己的记忆,以及相关人员的记忆」吧?为了把那个事实当作不曾发生过,她请求记忆使者把那件事从知情者的记忆中消除;倘若球谷的委託也一样,他失去了记忆就表示他的愿望实现了。
然而,假如球谷委託的内容不是消除自己的记忆,而是消除某个人的记忆──他们还无法得知他的心愿是否实现了。或许记忆使者听从了球谷的请求,在消除「某人」的记忆后,从球谷的记忆中消除了关于自己的记忆;也有可能是球谷实际上真的见到了记忆使者,但记忆使者并没有接受他的请託,最后只从他的记忆中消除了关于自己的记忆。
「记忆使者是没有接受球谷的委託,只消除了他的记忆?还是依照他的请求,消除了他和另外某人的记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知道被消除的记忆是怎样的内容。」
猪濑从夏生手中接过周刊杂誌,收进肩背的背包里。
他重新背调整好背带,一副理所当然地说:
「我们走吧。如果他失去记忆是记忆使者为了『湮灭证据』──表示在他消失的记忆之中具有与记忆使者相关的线索。」
*
两人在可以看见电梯的电视台一楼大厅等待球谷录完节目出来。
猪濑在监视球谷时似乎事先做好调查,完美地掌握了他一整周的行程,甚至知道他星期几会在哪里的摄影棚录製什么节目。
时间也掌握得非常精确,他们抵达电视台等不到五分钟,球谷便走出电梯。
球谷很显眼,所以他们一下子就发现他了。
「球谷先生。」猪濑趋上前去叫住球谷,球谷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接着看向他身旁的夏生。
「……什么事?」
夏生心中一惊。
他们只有见过一次面,所以球谷不记得他们也不奇怪。不过,夏生很清楚知道另有原因。
对了,因为球谷见过记忆使者。
见过记忆使者的人,即使提出的请求没有被接受,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也会被消除。
关于记忆使者的理论是,当事人会忘记寻找记忆使者时的事,以及寻找过程发生的事。都市传说的网站和论坛都如此写着,纱惠也一样,莉奈──她的情况似乎还残留第二次见面时的部分记忆。
(他也不记得我了。)
这是夏生第一次被人遗忘。虽然只有和球谷稍微聊过一次,但现在的她仍忍不住心跳加速。
一想到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更亲密的朋友或家人身上,夏生的胸口便因恐惧而揪紧。
这就是猪濑所经历过的事。
「我们在这个月初见过面,您不记得了吗?我是K报社的猪濑。」
「……很抱歉,您或许知道我现在的记忆很模糊。」
球谷对猪濑的用辞和态度都比在饭店时拘谨,大概是顾虑到猪濑可能是工作上来往的对象。
(他果然不记得了……)
这种感觉让夏生感到很不可思议。
猪濑面不改色──至少他没有表现出动摇的神情──向球谷递出第二张名片。
「是的,我知道您的情况。我看过杂誌报导上写您缺失了关于某些特定部分事情的记忆……而且原因不明。」
「嗯,是啊……似乎是这样,不过我什么也不记得,所以不太清楚。」
「能不能稍微和您聊一聊?」
球谷接过猪濑的名片,脸上浮现踌躇的表情。
「如果您看过报导,应该对我的情况很清楚,一切就跟周刊杂誌上写的一样。」
球谷大概没想到会被新闻记者採访关于自己失忆的事,也难怪他会拒绝。
「就您所知的範围即可。」然而,猪濑仍然不死心。
「报导上写着您在八日的早上晕倒被人发现,您记得七日的事吗?这个问题的用意在于釐清是否有造成您失忆的肇因。」
「我没有撞到头,也没有喝太多酒,只有小酌……我也不记得自己晕倒了。我累倒在沙发失去意识,一醒过来就发现经纪人在我身旁,跟他说话时,他发现我不太对劲,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那一部分的记忆具体上是什么样的记忆?」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记得了。我听说自己好像失去了关于料理比赛和宴会的记忆……」
球谷和猪濑说话的时候,声音和表情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虽然他失去了些许记忆,但性格也不会就此改变。
球谷的语气很有礼貌,不过可以让人感觉到他已经不想再谈下去。
「失忆对我的工作没有影响,不知道原因的话也无从治疗,反正思考再多也没有用,所以我决定不要再去想这件事。谈起这件事也让我感到很疲惫,所以恕我拒绝关于这件事的採访。不管您问什么问题,我都只能回答我不记得了。我也只知道从经纪人跟周围的人口中听来的事。」
电梯门打开,脖子上挂着像是入馆证的年轻男子走出电梯。
球谷一副「来得正好」的表情向男子举起手,唤他过来。
「您辛苦了。」男子说,然后向球谷跑来。
「这个人说有事想问你。」
球谷用再随便不过的方式向男子介绍猪濑。
「他叫朝井,是我的经纪人。你想知道什么事就儘管问他吧。」
球谷不想跟他们多谈,但好像不反对猪濑採访。他们没有被赶回去就已经很幸运了吧?
把猪濑推给经纪人后,球谷恨不得早一步离开。
「请等一下,我能不能再问您一个问题?」
猪濑叫住他。
对一脸厌烦的──而且毫不掩饰──球谷问道。
「您知道记忆使者吗?」
球谷皱起形状美好的眉毛。
「……那是什么?」
「您不知道就算了,谢谢您。」
猪濑早就料想到球谷的反应,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一脸狐疑的球谷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其实他们就算吃闭门羹也不奇怪,不过既然得到球谷的採访许可,猪濑便决定向他的经纪人──朝井问话。
猪濑将名片递给朝井,表明自己想要询问关于球谷失忆的事,朝井便一脸讶异地说:「新闻记者想要採访这件事?」
猪濑说明自己在调查有类似癥状的人,朝井才点了点头,看不出来他是否接受这番说词。
或许是因为朝井的年龄看起来比球谷稍微年轻,他给人很直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