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时,他参加了电视台主办的儿童料理比赛。
优胜者的额外奖励是以来宾身分参加以美食为主题的综艺节目,那个节目当年具有超高人气,参赛者超过两千人。其中,通过预赛的参赛者可以进入摄影棚的厨房製作料理,让评审试吃评分。
综合料理的味道、外观和创意评价,由评审和观众投票,合计票数来决定冠军。
他记得很清楚。
自己做了什么料理、砥上做了什么料理、在试吃时品尝的味道、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以及砥上的表情。
比赛的结果是球谷第一名,砥上第二名。
砥上大概已经忘记了吧?
接下第二名的奖牌与额外奖品的旅行礼券的砥上,表情没有显露出太多喜悦,也没有一丝不甘心。
彷彿一切都对他无所谓。
从那一天起,球谷就被诅咒了。时至今日,诅咒仍然没有被化解。
和砥上重逢是夏天的事。
距离那场比赛已经过了十五年。
友人带他去一间餐厅,砥上就在那里工作。
那是一间等级颇高的日式料理店,他的朋友似乎是常客。不知道吃到第几道菜时端来一道海鲜什锦炸物。
那是将苦瓜切成薄片,以昆布高汤和盐巴调味后,与海鲜拌在一起油炸的炸物。做出这道料理的人也将苦瓜的种子和白膜一起油炸,让人享受外酥内软的不同口感。
球谷吃一口就知道,这道料理与目前端上桌的所有料理是不同人做的。
「苦瓜什锦炸物吗?很有夏天的感觉。」
「是啊。苦瓜、虾子、贝柱……还有这个茄子,软软的口感,真的好好吃!」
与球谷同行的女记者欢呼着说。
(那不是茄子,是苦瓜的白膜。)
吃不出味道的女人给我闭嘴,球谷心里这样想着,边咀嚼什锦炸物。
高汤渗入切成薄片的苦瓜中,形成绝妙的风味,连火候都掌握得无可挑剔。
球谷忘我地品尝这道料理的滋味时,主厨不知何时来到他们的桌前向他们打招呼。
设宴招待他们的友人似乎认识主厨。
「主厨,这道料理真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种料理。」
球谷欣喜地指着吃到一半的什锦炸物说。
将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主厨笑容满面地行礼,然后看向后方高呼:「征一!」
「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主厨,接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厨师来到他们面前。
「这道料理就是他做的。九月他要从这里独立,在K町开店,今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年轻厨师在主厨的指示下双膝跪地,姿势端正地向他们行礼。看到年轻厨师五官端正、稜线刚毅的脸庞,女记者扭动着身体说:「真的吗?我一定会去捧场!」
年轻厨师向她行礼后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球谷错愕得无法动弹。
他很庆幸自己有先放下筷子,如果拿在手上,可能会拿不稳而让筷子掉在地上吧。
不用他报上姓名,球谷早已将他的长相和名字铭记在心。
(砥上征一。)
是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败北滋味的人。
砥上应该也有看见球谷却面不改色。
毕竟他们只在十五年前见过一次面,也难怪砥上不记得他,而且小学时的长相和现在多少有些不同吧?
球谷在那场比赛出了洋相,没有美好的回忆,所以他还巴不得砥上忘记他。
(但至少他应该认得「球谷柊」的脸吧?)
他认为自己身为厨师应该小有名气。
即使他将目光投注在砥上身上,砥上也无动于衷。涌上心头的不甘心和莫名的羞耻让球谷下意识低着头。
他拿起酒杯将啤酒一口饮尽,洗去残留在舌头上的味道。
(无所谓。)
他才不在意,也无需在意。
心想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砥上看起来似乎不太看电视,而且那么久以前的事他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刚好只有他记得。
就是这样而已。
见到他的一瞬间,十五年前的记忆悄然复甦,彷彿无助孩童般的局促不安让他目光游移。
幸福滋味的回忆与首次品尝的失望和自我厌恶并存着。
*
在那之后,砥上似乎在K町开了一间餐厅。
那一间餐厅很小,只有在里侧摆一张餐桌与吧台的座位而已。球谷获得了这个情报,但始终没有去光顾。
在那么狭小的店用餐,不可能不被砥上发现。
倘若他真的去光顾,砥上一定会认出他来。
(不过他好像不记得我,就算真的去了,他也不会发现是我。)
乔装去光顾又好像自我意识过剩,如果在乔装的情况下被揭穿反而更丢脸。最好的方法是让某人邀请他,他佯装不知那是砥上开的餐厅去用餐。为了让这个计画顺利实行,他必须先做好万全的安排才行。
球谷反覆思量。
他知道意识过剩的人只有自己。第二次见面时砥上或许根本不记得他,即使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用餐也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不过,球谷还是觉得去砥上的餐厅吃他做的料理好像认输了一样,让他的心里产生一种彷彿被所有人知道自己承认这一点的疙瘩。
即使如此,在他心里还是没有「不去」这个选项。
那一道苦瓜什锦炸物外皮酥脆,里面鬆软滑嫩,真的很好吃。
将夏季蔬菜做成如此美味料理的砥上,会根据不同季节利用当令的食材做出什么样的料理?一旦开始想像,便让球谷兴奋得无法静下心来。
即使他对砥上的印象极差,但不得不说砥上做的料理真的很对他的胃口。
虽然他可以做出自己喜欢吃的料理,但砥上的料理中蕴含了他所没有的创意。
他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厨师创作的料理大为感动,但他并不嫉妒,也无意做为参考,只是受到刺激后想做料理想得不得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管是对品尝的人还是创作的人来说,都是无上的幸福。
姑且不论他一看到砥上,十五年前的苦涩记忆就会在脑海中自动涌现这件事,砥上的料理对他来说非常出色,具有极大的魅力。
(如果是我会想做成什么样的料理?比如说……把苦瓜切得更薄炸成脆片,活用它的苦味,像佐料一样……搭配白肉鱼排……)
「苦瓜吗……」
「苦瓜?我记得苦瓜含有丰富的维他命,是很有营养的蔬菜。」
球谷下意识将心里想的事脱口而出,听到对方重複他说的话,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想起自己正在开会。
因接电话而离席的记者刚好讲完电话回来。
「不过,下一期将在秋季出版……苦瓜食谱好像有点不合时节,而且也很难买。」
「说的也是。」
今年他开始在时尚杂誌连载。
连载的内容是年轻女性读者群会喜欢的,时髦、简单又健康的料理,将食谱和照片刊载在杂誌上。不只是料理的照片,每一期杂誌上也会刊载调理中的球谷特写。这个企划让部分同行不以为然,不过在读者之间似乎广受好评。他们刚才讨论到这次要刊载对皮肤很好的食谱。
「秋季号还是以菇类……」
他的话说到一半,这时……
后方传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欸,妳知道记忆使者吗?」
「记忆使者」这个单字很自然地滑入他的耳朵。
这四个字具有不可思议的声响──记忆使者?
球谷回过头去,看到一名曾经看过几次──他们好像还有一起拍摄过的──女模特儿,她正在和女造型师聊天。
她穿着大衣,手上拿着包包,不知道是拍摄结束要回家,还是刚刚抵达。
女孩似乎发现球谷在看她,便向他行礼打招呼:「啊,球谷先生。」
「妳们在聊什么?」
「咦?」
「我听到『记忆使者』。」
那是在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漫画之类的东西吗?
女孩惊讶得张大双眼,他记得那名女孩的名字叫做「莉奈」。
「球谷先生,您知道记忆使者吗?」
「不,我没有听说过……怎么了吗?」
她露出略微苦恼的样子,好像在犹豫该怎么跟他说明才好。
「呃……」
她目光游移,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一个都市传说。据说名为『记忆使者』的怪人会出现在有想要遗忘的记忆的人面前,帮他消除那段记忆。」
「消除记忆……?」
「啊,呃,我只是听到这个传闻觉得很有趣而已。」
她在脸前挥动双手,含糊其辞地笑着说,似乎对自己提起这个孩子气的话题感到很难为情。
「抱歉,打扰你们开会。我先失陪了。」
莉奈说完,再次向他行礼后便迈步离开。
她似乎想要相关情报,但不愿被人追问细节。
球谷重新面向记者,为中断讨论道歉,然后打开线圈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写下「菇类」、「美肌」、「香草?」。
他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这个名字却萦绕在他的耳畔。
那明明不是什么新奇的传闻,在和记者讨论时,记忆使者的事却始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讨论的结果,决定在下一期专栏上刊载的食谱是,菇类和罗勃的沙拉佐红酒醋沙拉酱。
(记忆使者。)
球谷在等待经纪人把车开过来时,用智慧型手机搜索记忆使者。
搜索结果出现几个网站和论坛。它不像漫画或电影一样有所依据,似乎是像很久以前流行的裂嘴女和人面犬一样,是传闻里的怪人。
只要坐在绿色长椅上等待,他就会出现;在车站的留言板写下联络方式,他就会主动联络;在网路上召唤成功的机率最高──球谷在网路上找到几个可以接触记忆使者的方法。
然而,具体的经验谈──谁在何时何地见过记忆使者、发生过什么事──却没有记载在任何一处。这就是都市传说最重要的地方,也是最有趣的地方。
(既然见过记忆使者的人的记忆会被消除,流传出经验谈也很不自然吧?)
无论如何,那都是捏造出来的谣言。
没有任何要素让人相信记忆使者可能真的存在。可以消除人们记忆的怪人──只有设定而没有充实的内容,让球谷无法感受到记忆使者的真实性。就像整容失败的裂嘴女戴着口罩,到处问人:「我长得美吗?」一样荒诞无稽。
球谷漫不经心地捲动论坛的页面,看到某一则以「RINA」的名字投稿的文章。
那不是很稀奇的笔名,不过球谷心想,这个人应该是莉奈吧?
(哦?原来她真的相信。)
她应该已经过了相信都市传说的怪人实际存在的年龄。
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很傻。
只是在心中暗想,她也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