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秋生的手记。
有件事情我绝对不可以忘记。
也可以说是我绝对无法忘记。
因为我绝对无法忘记,所以就连在这种地方留下纪录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同时也代表我承认自己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忘记这件事。
不过,我还是想要留下纪录。
只要我还有一丝印象,我就不想让她、不想让沙世的任何一个地方蛮得暧昧不清。
而且,这也是为了在我自己能够好好做一个结束之前,留给我自己的警惕。
我不会忘记,和沙世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我不会忘记,和沙世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不会忘记,沙世留下来约这份痛楚。
我不会忘记的,沙世。只要我还是「秋生」,就绝对不会忘记。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
一九二〇年,大正九年的帝都东京。说到这里最先进的街道,那自然是非银座莫属。
林立英式炼瓦红砖建筑的中央大道,又称为银座炼瓦街,是欧美文明最蓬勃发展的地方。
除了先进的建筑物,来往行人的穿着与谈吐也同样非常先进。原因无他,只因为会来到这条街上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所谓「山手」地区的上流、权贵阶级。
政治家、财经大老、高阶军官、贵族。这些人和其他人之间,有着不光是所得上的明显差异。例如能够接触到的资讯的质与量,即欧美文化的吸收量。
(不管什么时候过来,都是一样夸张的地方啊……)
秋生背对着街灯,站在银座一角,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成为绅堂丽儿的助手后,来访此处的次数早已超过了双手手指的总合,但是秋生仍然每次都觉得自己会被这条街道的气势压倒。
若是热情或活力,的确有其他地方胜过银座。但是这条街道散发出来的,和那些都不同。
(感觉行人的步行速度比其他地方都快。)
站定不动地观察他们时,尤其会有这种感觉。人们的双脚、动作,以及谈吐。这所有的一切,说好听一点是经过精简的敏捷,说难听一点则是有种慌乱仓促之感。
虽然说是因人而异,但是观察过整条街后,得到的结论可能会比较接近后者也说不定。
(追上并超越列强,是吗……)
这份抱负最坚定也最灿烂的日子,是在明治时期。不过至今仍深植在当代的人们心中。
日清(注:即甲午战争。)、日俄,以及欧战,「战争」最能简单而明确地计算一个近代国家的能力。跨越了这些试炼,正式进入大正时代的日本,以短短半世纪之前根本无人预见的惊人之势冲刺,如今已经能和欧美国家比肩了。
虽然外交与经济方面的不稳定始终未能拭去,但是至少在这个时代之前,这些问题都还不到致命的阶段。
现在,日本的国际强权地位已是西方各国无法忽视的程度。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自负,以及仍然一息尚存的明治时代余火,相信就在当代人民的背后不断推动他们前进。
(不过,老师应该会觉得这种事情很可笑吧。)
绅堂丽儿就是这种人。不过并不是取笑,像这种热情越是庞大,那个俊美青年就会越轻鬆地从上方一跃而过,愉快地游走于人世之间。
这时,他脸上的笑容一定像秋生想像的一样。眼睛像是抛媚眼一般,嘴角微微上扬。
「……呵呵。」
想像着这一幕的秋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马路上突然吹来一阵强风。
「呜哇……」
太大意了。自己明明知道今天的云飘动得很快,地表附近也会不时吹起强风。
亦可称为疾风的那阵风,把秋生头上的招牌鸭舌帽给吹走了。
「糟糕……」
秋生连忙伸手想要抓住,但是却来不及了。剪齐的短髮被风吹乱了起来。
被吹走的帽子,飞越走道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头顶,消失在人潮之中。
「……惨了。」
这个时代的人潮方向,不像现代一样明显分成左右两边。秋生一边说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努力穿过人潮,寻找帽子。
经过精心铺设的路面相当坚硬,脚下的触感,是在东京其他地区所无法感受到的。
像这样踏着尖锐的脚步声前进,的确非常有现代感。但是为了寻找一顶可能掉在脚边的帽子而边跑边往下看时,那就不同了。总有一股非常强烈的反弹感,彷彿受人厌恶般的坚硬感。
「到底在哪里……啊!」
在这条坚硬而冷漠的道路上,秋生遇上了她。
掉在地上的帽子,被一只陌生的手捡了起来。当秋生顺着手的动作往上看去时……
「……」
剎那间,秋生失去了说话能力。
在炼瓦红砖盖成的日用品商店前,站着一名少女。浅葱色花纹的素雅和服,裹住她纤细的身体,肩膀上披着一条色调沉稳的披肩。不过最吸引秋生目光的,是她那头漆黑艳丽的长髮。
被吹走的帽子,就在她的手中。
「……啊。」
少女也注意到秋生,似乎马上发现秋生就是帽子的主人。她将原本愣愣地低头看着帽子的视线,转到秋生身上,然后递出帽子。
「这是你的?」
「……是的。」
如果要刻意选用引人误解的说法,那么就在这一瞬之间,秋生爱上了眼前的少女。
现在这一刻萌生的爱,并不是异性之爱。而是少女的惊人魅力,让原本应该是相同性别的秋生也看得入迷。
双眼皮配上纤长的睫毛,宛如白雪的肌肤。至于妆点在小小嘴唇上的淡淡红色,则彷彿在雪中点起的一盏明灯。
为了寻找帽子而微微屈身的秋生,为了和她面对面而挺直了腰。
(……她比我还……)
她的个子,比秋生矮了那么一点点。一旦近距离面对面,更能一眼看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形。感觉只要稍不注意碰到就会坏掉似的,那样的危险就藏在她的身体里。
然而也正因为危险、正因为看似脆弱,反而更加彰显她的空灵之美。她就是这样的少女。
「谢、谢谢你。」
秋生从少女手中接过帽子。这时,两人的指尖稍微碰撞在一起。
「……啊。」
在那一瞬间发出声音的人,实在不知道是哪一方。
这就是秋生和她相遇的瞬间,和那个名叫沙世的少女相遇的瞬间。
●
「那么,秋生先生是和老师一起来的?」
「是的。他正在附近的店找钢笔,因为老师只想用他顺手的笔,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呢。」
儘管如此,他外出时总会把好不容易买回来的钢笔顺手送人;或是在激动的时候,把钢笔当成小刀一样扔出去,所以很少会有长期使用的笔。
绅堂丽儿。当秋生聊起那位「老师」,少女就会饶有兴趣似地,并十分开心似地微笑。
她说自己的名字叫沙世,她也是和父亲一起来到银座,正在等他买完东西。
「我的父亲也是……他是个工匠,不过他也只用他觉得顺手的工具,几十年来一直保养、使用着同一套工具喔。」
「能够被人使用这么长的时间,工具也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嗯……我也这么想。」
沙世微微一笑。或许本来表情就比较少,只有偶尔才会让有点漫不经心的脸上出现变化。
原本是因为发现彼此都在等人才开始的对话,然而花不了多少时间两人就聊开了,毕竟她们的年纪原本就相差不多。秋生今年十四岁,而沙世今年十六岁。
「秋生先生的老师,是教书的人吗?」
「他在帝国大学教语学。」
「那么,秋生先生也是帝国大学的人吗?」
「我还只是个小孩……是透过阿姨的介绍,以个人身分协助老师的。」
「哎呀……明明年纪比我还小,真是了不起。」
沙世似乎感到相当佩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交握在胸前。
「还、还好啦,没什么了不起的。」
秋生边说边害羞地低下头,不过同时她也相当自豪。更精準地说,受人夸奖让她很开心。
回想起来,平常这样穿着男装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成年人,他们只会在「明明是个孩子却这么了不起」的意义下夸奖自己。
从这一点来看,沙世的讚美,代表着对同年龄的人的诚恳佩服与尊敬。秋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对,应该说身为绅堂的助手,能和同年龄的人接触的机会本来就是少之又少。
「果然不论年龄大小,男性就是男性呢。」
「咦?啊……可能是吧。」
关于这一点,实在只能含糊带过。
「……我因为身体不好,只能一直待在家里帮忙,所以有点羡慕你。」
说完,沙世又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秋生在她的微笑当中感受到确实的哀伤,同时也因为那个微笑里,充满着至今最让自己出神的美,而感到有点惊讶。
非常楚楚可怜。不过,希望她能够更加……更加灿烂地绽放。
清淡地、单薄地,连色彩看起来都很虚幻。大概本能地感受到某种东西了吧,坚持以善意与敬意待人的助手,认为应将某些鲜明的颜色注入沙世体内,于是她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
「既然这样,乾脆跟我一起」
「沙世,你在做什么?」
秋生兴高采烈地说出口的话,被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压了过去。说得更精準一点,秋生整个身体都因沉重苦闷的气氛而无法动弹。
「爸、爸爸……」
沙世惊讶地回过头。秋生也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方。
年纪可能已超过五十岁,穿着一件近黑色的墨绿色外挂,身材高大。鼻樑高耸的长脸之上,一双黯淡的眼睛正俯视着这里。
沙世的表情有点僵硬,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不带有浓淡般黑得过头,有种不舒服的模糊感。
沙世称呼那个男人「爸爸」。
「那个,我——」
「不是的,爸爸……我们只是稍微说说话而已。」
沙世略带胆怯地说明秋生并不是可疑人物。沙世的父亲也将视线缓缓移到秋生身上。
「……!」
一股恶寒顺着背脊往下爬,而且逐渐扩散到全身,转变成噁心的汗水流了下来。
光是视线,秋生就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吞没。这并不是被强大的意志压垮的感觉,反而完全相反,秋生是被丝毫不见任何感情的眼睛、被那双像是无底沼泽一般灰暗混浊的眼睛给吞没了。
「那、那个……我、我是……」
秋生的指尖不断发抖。要是这个人现在说出任何一句话,秋生可能就会立刻逃离现场也说不定……所以,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
「怎么了吗?秋生。」
绅堂的手已先出现在秋生的肩膀上,对秋生来说,这应该就有如获得了百万援军般吧。
「老、老师……」
碰触的位置,传来一股暖意。绅堂先对着回过头来的秋生微微一笑,然后再次看向眼前的父女。其实根本不必多问「怎么了吗?」,这个聪慧过人的俊美青年早就已经猜到大概了。
「抱歉,我的同伴做出什么无礼行为了吗?」
面对男人的巨大压迫感,绅堂依然不为所动。沙世的父亲从正面直视着绅堂。
「不……女儿在这里等我的期间,他似乎陪她说了一点话的样子。」
男人开口回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当他明确地说出话来时,那低沉而且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实在太符合他的外表,让秋生感受到某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感觉。
自己的身体,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某种不安全的东西。这种独特的感觉也可以称呼为本能,说得更简洁一点,秋生首先是透过直觉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