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秋生的手记。
我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把写在这里的内容称为「事件」。
从客观角度来看,这是件不足以称之为事件的事情。
绅堂老师称之为「闹剧」,而我也完全赞同他的说法。
所以……这是一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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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气派的房子啊。」
秋生一边按住自己的招牌鸭舌帽,一边抬头仰望着眼前的大门,弔带也因为胸口向后仰而拉得笔直。
以现在来说,是位于东京都港区北部至西部的大片区域,当时则是名为东京市赤坂区的高级住宅区。这扇大门属于其中一栋西洋风格的建筑,里面可以看到墙壁涂成白色的主要宅邸,另外朝着东西两边延伸的迴廊,以及盖在两侧迴廊尽头的高塔,则是最大的特徵。
「只是感觉有点太夸张就是了……」
看着刚刚坐来的计程车开走,然后伸手把他最喜欢的中折帽重新戴好的人,正是绅堂丽儿。身上虽然穿着全套笔挺的白西装,但是表情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就连刚刚那句话的口气,听起来也像是完全不以为然,也像是讽刺一样。
(好像没什么干劲呢……)
光是抬头看了他的侧脸一眼,秋生就看出来了。不过那也是因为绅堂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完全提不起兴趣的关係。
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样美得无懈可击,但是眉毛却有点怠惰似地微微下垂,眼神之中也感觉不到精神。即使「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试着让脸部肌肉紧绷起来,但是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厌倦感。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打起呵欠。
对任何事情都会表现出强烈好恶之情的绅堂丽儿,对于不好玩、没有兴趣、无聊的事情完全不屑一顾,但他竟然会用这样的表情外出,说是稀奇其实也真的满稀奇的。
「……老师。既然都已经专程来到这里,请您一定要认真听听他们的说法好吗?」
与其说是再三叮咛,秋生的口气其实更像是在安抚对方。而绅堂则是斜眼瞥了自己认真过头的助手一眼。
「如果秋生愿意以女装美少年的身分,在虎猫担任一天女服务生的工作的话,我说不定就会有干劲了。」
「请容我坚决反对!」
立刻驳回要求。秋生摆明了「请不要说这种蠢话」似地眉头深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要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再换上女装,假扮成女服务生。这样不但複杂难懂又丢脸,而且知道真相的根本就只有绅堂一个人。实在是恶劣到极点的玩笑。
原本以为绅堂会因为玩笑遭人认真拒绝而闹起彆扭,然而他却只是微微弯起了嘴角,边说「这也难怪」边偷笑。
对话内容并不是问题。因为对他来说,秋生算是某种清凉剂,同时也是营养剂。
当绅堂丽儿和他的助手一如往常地拌嘴时,一名女性从大门后方小跑步地靠近过来。
「绅堂老师,秋生小弟!」
她身穿白色围裙,挥着小手。两人就在她的带领之下,穿过了那扇大门。
这里是旧华族(※明治时代旧宪法确立了华族制度,华族是位于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阶级,备受众多礼遇。)贯间家一族所居住的宅邸。他们穿过了贯间宅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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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间宅的大厅里,聚集了八个人。
这八个人也是日后发生在宅邸中的事件,以及其他普通小插曲的主要登场人物。
当然不必说也知道,其中两个人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绅堂丽儿,以及他的助手筱崎秋生。
「我带绅堂老师过来了。」
把绅堂他们从大门带到这里来的那名女性,身上穿着和服与围裙,举手投足都像极了管家。年纪大概二十多岁的她,名字叫做町子。
她从今年初开始来到贯间宅,在此从事附带膳宿的帮佣工作,至今已经有半年左右了。秋生知道这一点,因为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因为她一直到去年为止,都在绅堂事务所的建筑物一楼,也就是咖啡厅「虎猫」里担任女服务生。所以别说是绅堂,她也和秋生见过好几次面。
而且两人今天之所以会来到贯间宅,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町子的请求。
绅堂环视了室内所有人。
「看来全部都是初次见面的人呢。」
绅堂拿下帽子打招呼,秋生仿效跟着拿下帽子。大厅里的视线几乎全都集中在绅堂身上。
「初次见面,我是绅堂丽儿。这边这位是我的助手,筱崎秋生先生。」
绅堂姑且还是彬彬有礼地报上名字,但是一旁的秋生却忍不住抿了抿嘴。怎么可以在介绍自己助手时加上敬称「先生」,这是个只着重表面形式,实际上却暗藏了完全没干劲的玩笑话。
而且看出这一点的人,就只有秋生一人。其他在场的人,大概只把这句话当成是夹杂在俊美青年谦恭有礼的招呼当中,一个小小的幽默而已。感觉实在加倍恶劣。
(……不对,町子小姐好像也知道。)
町子站在稍远的地方,背着其他人偷偷耸了耸肩。秋生和町子的关係,顶多只是会在虎猫里偶尔交谈,然而她认识绅堂的时间远在秋生之前,所以应该多少知道绅堂是什么样的人吧。
除了町子之外,还有五道视线朝着这里看来。秋生开始依照距离远近,逐一记下他们给人的印象。由于现在实在不方便拿出笔记本书写,所以她打算先记在脑子里。
首先是坐在真皮沙发上的女性,年纪大概是三十五至四十岁左右。高高盘起的头髮以及鲜红色的小礼服,散发出浓浓的上流社会气息。脸上的妆看起来有点浓,大概是在意年龄的关係吧。
不过最明显的,还是在这个距离之下依然可以闻到的淡淡香味。感觉应该是源于动物性的香气,让人印象深刻。当然,多少有点不好的印象。
接下来,是一个紧紧靠着墙边站立、贴紧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背后黏在墙壁上的男性。年纪大概是三十岁出头,身高和绅堂差不多高,身上穿着茶色的西装。瘦削高跳的体型和国字脸,让人不禁联想到蝗虫或螽斯。
站在这个男人的后方不远处,在桌子旁边双手环胸看向这里的人,是一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书生打扮,配上镜片稍小的眼镜。由于身上的服饰不同,给人的印象也十分迥异,不过五官和西装男子确实非常相似,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兄弟。
然而相较于西装男子是以某种冷眼旁观的眼神望着这里,书生则是皱着眉头,看似极度不快地瞪着绅堂。
另外还有一个少女,坐在一张附把手的小小椅子上。年纪大概比秋生稍大,约十六、七岁。蓝底白色领口的洋装,还有一头长髮,看起来相当清秀。和身穿小礼服的女性相似的细长大眼,是这里唯一朝着秋生看来的目光。
「啊……」
两人四目相交。当秋生还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已经先尴尬地转开了视线。
若是换算成时间,至此大约过了几秒钟。在秋生大致记住了所有人的印象之后,端正坐在大厅最深处的人物开口说话了。
「感谢你们前来。我是贯间菊臣,绅堂老师。」
年纪应该已经超过六十五岁。以这个时代的感觉来看,已经是惊人的高龄了。别说头髮,就连浓厚的眉毛和长长的鬍鬚都是白色的,刻划在脸上的皱纹,让人感受到他经历的岁月之厚重。是一名非常适合男性正装和服的老人。
贯间菊臣老先生,从一张厚实的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可能是不良于行吧,随侍在旁的町子立刻扶住了他拄着拐杖却依然摇摇晃晃的身体。
其他四人,也就是贯间宅的家人们,只把这一幕当成「一切如常」,冷眼旁观。他们的态度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协调,但是却让秋生觉得有点落寞。
(家人之间的关係不太好吗……)
虽然没有人表现出露骨的态度或言词,但就是有这种感觉。绅堂应该也感受到了某种东西,因为他用只有秋生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哼了一声。
「当家亲自出面迎接,实在不胜惶恐……也希望各位之后能够多多指教。」
「是吗?那么我先告辞了。反正正式介绍可以之后再说对吧?如果有需要的话,请再随时过来找我吧。」
听了绅堂的社交用语,西装男子态度乾脆地这么说,随后便离开大厅。摆明了就是完全没兴趣的模样,但是看在秋生眼里,他的步伐似乎带有某种焦躁的感觉。
其他家族成员也像是被西装男子的态度带动一般,各自说了几句简单的话、稍微点头致意之后,随即离开大厅。露出高雅笑容的小礼服女性,散发着不太高雅的香气;书生则是从头到尾都板着一张脸;洋装少女向绅堂行了一礼后,又朝着秋生瞄了一眼。
所有人的步伐动作,看起来都跟西装男子有点相似。
(好冷淡的家人啊……)
绅堂和秋生是以当家亲自招待的客人身分前来。主人们应该在这个地方待久一点,感觉会比较得体,可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很差的关係吧。
另一方面,完全不制止家人离开大厅的菊臣老先生则是边拄着拐杖,边来到绅堂面前。
「真是惭愧。他们大概都因为这次的事件而有点心浮气躁吧。」
看着愁眉深锁的菊臣老先生,绅堂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露出苦笑。若是平常,他应该会伶牙俐齿地至少回答一句玩笑话,不过他本来就对于菊臣老先生说的「这次的事件」没什么兴趣。
(还没有进入状况呢。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老师能更配合一点……)
内心的叹息,让秋生的眉毛微微垂了下去。仔细一看,发现站在菊臣老先生身旁的町子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看来町子对于绅堂丽儿的了解程度,似乎远远超过秋生的想像。
(也对,毕竟老师还是过来露脸了,就表示关係应该相当亲近吧。)
绅堂姑且装出一副认真的表情,切入正题。
「那么,请让我询问关于那封恐吓信的内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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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十天前,来了一封指名送给贯间菊臣的信件。
上面没有寄件人姓名,也没有贴邮票。信件内容则是针对贯间菊臣的威胁文字,写着:
——若是不在下个满月之前辞去当家一职,并放弃所有财产退隐的话,你就会没命——
「这实在是一封非常诡异的恐吓信……的确,您的家人会如此焦急也是情有可原。」
读完恐吓信之后,绅堂把信件拿给秋生。得到他的允许后,秋生便拿出了爱用的笔记本,将信中内容,以及她注意到的小细节,一一写了下来。
(字写得不是很漂亮。是故意这样写的吗?纸张看起来倒是相当高级……)
秋生把自己的印象,连同现在无法做出结论的事情全部鉅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为了能正确地分析出结果,首先最要紧的就是情报。品质虽然也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儘可能地从各个角度获取大量情报。这是秋生的行事信条。
比起同年龄的少年少女,秋生的观察力与分析能力只能说是出类拔萃。因为她本人的才能相当优秀,而且又在绅堂丽儿这个超凡之人身边待了一年之久,如此造就了这个成果。
「如果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也就算了,可是上面竟然写了『你就会没命』这种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能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菊臣老先生在长沙发上坐下,表情相当沉痛。因为他十分理解这封恐吓信所代表的意义。
那是身为大家长的他不得不引以为耻的事实。然而这个老翁却微微低下了头,拜託眼前这个年纪远远不及自己的男人。
「绅堂老师,希望你能帮忙找出送来这封恐吓信的犯人,拜託你了。」
就算是绅堂,看到如此年长的老人对着自己低头请求,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儘管他的确在菊臣老先生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我知道了,请让我帮忙吧。」
因此,他接下了寻找犯人的委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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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重申一次,绅堂丽儿是个以兴趣为优先的人,只要是自己没有兴趣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涉人其中……所以……
「我就说我不是侦探了……」
就算是在菊臣老先生面前,他也应该很想说出这句真心话才对。
贯间宅的玄关大厅,位在以一道巨大的弧线连结到二楼的楼梯下方。在重新阅读恐吓信的秋生身旁,一个懒洋洋地靠着楼梯扶手的身影,正用全身传达出「烦死了」的气息,然而那站姿却依然美得像幅画。所以说世上的一切总不可能都尽如人愿呀!
「再说,如果是立志成为法律与正义的守护者,因而加入警察机构的人,这倒也罢了;那种一听到事件或骚动就喜孜孜地一头栽进去,甚至还以此为生的人,我才不可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完全无法理解!」
绅堂的喃喃自语,听起来不只是装模作样,还很拐弯抹角。
对秋生来说,他的反应和闹彆扭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所以在她仔细调查手中信件的这段期间,那些话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谢谢你。」
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之后,秋生把信件还给了町子。根据已经回房休息的菊臣老先生的指示,在贯间宅内若是需要任何东西,都可以跟町子说。
「秋生小弟真是认真啊……老师明明就那么不认真。」
町子将信件小心折好,收进围裙口袋里,然后「唉」的一声叹出一口气。
「拜託您了,老师。自从收到这封恐吓信,老爷也因为担心过度,身体变得不太好啊。」
「既然如此,乾脆按照信里的要求退隐不就得了?……话虽如此,不过当然不能照做嘛。」
绅堂之所以中途推翻自己说的话,是因为秋生和町子同时皱起了眉头,狠狠瞪了过来。绅堂原本随意挥着手,以轻浮口气说着话,也只能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知道了啦,口头约定也是约定的一种,我一定会找出犯人。」
他重新挺直了腰桿,戴上帽子。
绅堂从楼梯上仰望着二楼,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样懒散没干劲。
「……若是直接按照那封恐吓信的内容加以解释,倒是可以缩小可疑範围至极少部分的人身上呢。」
「毕竟内容就是那个样子啊。」
秋生站在绅堂旁边,确认着自己记录下来的恐吓信内容。
既然会送恐吓信这种东西过来,就表示对方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透过信上的要求来获得利益。
会因为菊臣老先生辞去当家一职、放弃所有财产而获利的人,一般来说,顶多只有拥有继承权的家族成员而已。
换句话说,就只有刚刚聚集在大厅的四个家族成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