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漆黑无光。
不见天地之别,不知方圆几许。
为了弄清楚『这个地方』是哪里,绊用再演魔术在脑海中展开了《名为世界的书》。以时间为纬线、空间为经线的《世界的坐标系》上,并不存在『这个地方』。
但是,在她面前,有一个比梅洁尔还要小两三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茶色的头髮垂至齐肩,穿着像是溺爱孩子的父母选的名牌白色连衣裙,眼瞳是藏青色,眼角有些微微下垂。
「你是……谁?」
绊低头看着她开口问道。
「看不出来吗?」
对方如此回答。绊完全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眼前的这个孩子和小时候的绊一模一样。
「你做的事就类似于自杀,幸好没有成功。相当于想要为了自己一个人、拉上整个世界陪你一起自杀。」
绊慌了。
「怎么就拉上全世界了……」
「你想要破坏『时间』吧。与你相关的人、还有所有与你生活在同一个时间下的人,他们度过的时间,还有做出的独一无二的选择,你想破坏的就是这些东西没错吧?」
让她自身重头再来,实际上就相当于破坏了她所生活的时间之流。她也不知道在那之后她自己会变成怎样。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时,绊是在『长大成人的她自己』的引导下改变了过去。那个时候,改变之前的未来就像镜子一样破碎,散落无数世界的碎片。但她并不知道那个『长大成人的绊』之后到底如何了。
与绊有着同样发色和瞳色的小女孩开口告诉她:
「『我』就是绊。由于你破坏了自己的『过去』,在新的时间流上诞生的绊。」
『她』递出了一本《书》,绊伸手触碰,于是便顺着时间流抵达过去,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绊使用的魔法,将世界改变成了《九位》在伊利斯战争中战败身亡。但在新的时间流里,十六年前,再演魔术没有将仍是婴儿的绊带到养父仓本慈雄身边,而是送到了魔导师公馆。在这一条时间轴上,收养她的是圆环大繫世界的伊利斯。后来,仍是个婴儿的绊·阿琉夏操纵养姐梅洁尔使用魔法击中《九位》终结了伊利斯战争,《大崩溃》和时间冻结都没有发生。然后直到九岁,这个绊一直都在向正常成长到十八岁的梅洁尔学习魔法。
不止是这个小小的绊,在绊的身边,还围着无数『她自己』。有头髮掺白的老年女性,也有和现在的她差不多岁数的女高中生,所有人都是栗色的头髮和藏青色的眼瞳。
「这里是阅读完《名为世界的书》之后的『哪里都不是的地方』。用概念魔术的角度来解释,唯一魔导师能够将任何索引化作魔法,也就意味着会得到一个能反过来客观看待自己所在世界的『观测点』。……呃,你一副搞不懂的表情呢。简单来说,唯一魔导师要完整阅读《名为世界的书》,就不能让自己也身在书中。然后呢,这里就是为了阅读世界这本《书》而存在的图书馆。既然你已经连到了这里,即使是看起来这么废柴的姐姐,也能好好使用魔法。」
「看起来这么废柴的姐姐、是说我吧……我看起来有那么糟吗……」
眼前还是个小孩子的绊,倒是个比她出色得多的魔法使。
「不过,大家都在这里,就说明你们也尝试过要破坏『过去』让一切重新来过吧。那我就稍微放心一点了,果然大家都是我。」
既然因为绊的行动而伴随着新的时间流一同诞生的这个孩子也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她也输给了同样的慾望。在黑暗中或是伫立或是静坐着的几百个绊,全部都曾经想要抹消掉自己生活过的世界。
她的眼泪仍然止不住地流淌。她很生自己的气,但周围的绊也都用和她一样的阴暗眼神注视着她。
即使只是自我安慰,但一想到这里聚集了一群犯下同样失败的人,就能稍微安心一些。她勉强让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怎么办,我已经不想回去了。大家明明都那么努力。我已经没脸见任何人了。」
幼小的绊·阿琉夏揪住了她的衣服。
「『你』所在的时间里,武原哥哥和洁尔贝奴小姐怎么样了?」
置身于不属于任何世界的黑暗中,周围有好几百个绊自己。在如此的异常状况下,她却陷入了好像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悲的人的心境。
「洁尔贝奴、是指那个魔女吗?就是那个抓走我想要利用我的人……所以、武原先生为了保护我,就把那个叫洁尔贝奴的人给……」
她说不出『杀了』这两个字。因为绊不负责任地创造出来的时间轴上的『幼小的绊』,就好像浑身失去力气一般瘫坐了下去。
「……这样啊。在原本的时间流中是这样的啊。这么看来,在我的时间流里,他们两个说不定还比较幸福。」
看到有人在眼前受到打击,即使身处底谷,她还是能拿出一点温柔。
「在你的世界里也会认识武原先生啊。他怎么样了?」
『幼小的绊』也是她自己,所以也是个爱哭鬼。绊递给她一张纸巾,小女孩拿来擤了擤鼻涕。
「武原哥哥不管在哪个时间流,好像都在为了别人拚命战斗,我有点搞不懂那个人。」
就好像抓到了能让自己安心的救命稻草,小女孩一提起仁的话题就露出了暖洋洋的笑容。绊也感觉冰冷的身体中好似燃起了一朵火苗。
「果然是这样……武原先生肯定不管在哪里都会是那样的人。我也搞不懂他到底为什么会是那副模样啊。」
她们看着彼此轻轻一笑,有了共同的话题,感觉似乎能稍微搞好关係了。
「梅洁尔姐姐呢?」
幼小的绊畏畏缩缩地问了在她的世界里是她养姐的梅洁尔,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一眼就能看出她对自己时间轴里的梅洁尔有多喜欢。正因为如此,绊深为自己感到可耻,垂下头低声答道:
「小梅她、一直都、很努力哦。非常努力,像我这样的,完全比不了。……我能不能,就一直留在这里,不再回去了。可以吗?」
「不可能啊。」
即使很了解魔法,但对方毕竟是个孩子,不能指望孩子能正确地察言观色。
「姐姐你所在的时间并没有被破坏。……听好了,当『过去』发生重大变化、形成《贤者之石》的时候,不是会看见好像原来世界的碎片落下来一样的景象吗?那其实并不是在观测改变前的原本世界『被破坏』的样子。你只是被剥离了那个世界,与它拉开距离,无法再对它造成影响。就和受到魔法消除时、不论是怎样的魔法都会变成同样颜色的《魔炎》是一样的原理。……姐姐,你已经跟不上了是吧。」
说明的大部分,都从她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真讨厌。我这个样子,就算来了这里也什么都解决不了。」
「姐姐只是製造了一个记载着新历史的《书》的分支,让『我』诞生了而已。再演大系的历史改变,只是会创造一个与『过去』不同的新世界,原本的时间流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你只能回去。」
浮游于黑暗之中的所有绊,都曾产生过想要重置人生抛弃过去的生活实感。这个告诉了她很多东西、还是个小孩子的绊,要理解这种痛苦还太过年幼。
「梅洁尔姐姐说过……那个、时间之流会从再演魔导师改变『过去』的时间点扩张出无限的分支世界,大概,如此诞生的无数个『我们』全部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绊》。」
绊再次认识到自己的脑子有多笨,但还是认同了这句话。到头来,这个『幼小的绊』还是来到了这里,再演魔导师的人生怎么也不会幸福。
她真的好想把这个在关键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的魔法一脚踢开。
「魔法真是不方便,真的太没用了。魔法。……我原来还以为魔法是更加方便美好的东西呢。」
在她的脑海中,《书》又擅自做出反应,开始搜索与现在的她类似、做出垂头丧气姿势的人类【文字】。将全人类的行为动作视作《文字》的《书》,开始将失望得无法看向前方、或是两手捂脸的人的信息无限灌入她的大脑。绊的《书》中有无数痛苦的人,失去孩子陷入绝望的无数母亲、被夺走自由关入牢房的男人们、遭到背叛失去全部财产之人的无尽队列——
都是由于这个动作。在《书》记载的世界中,不管在哪个地域哪个时代,精疲力竭的人或是绝望的人都会做出差不多的姿势。从生物条件上讲,当人类的身体或精神处于极限状态时,下意识的身体表现必然都是相似的。因此,一旦她开始失望,再演魔术就会将她想要逃避的潜意识与对应的动作联繫起来,引出全世界『做出相似动作』的人类的信息。
任何时代任何世界,对射程範围无限大的再演大系的《书》而言都没有区别。自原始时代便开始的无数绝望传递至她的脑中,她感觉自己快要疯掉,忍不住大声哀嚎。
「为什么这魔法要随随便便在我脑子里放一些噁心的景象?强迫我战斗的时候也是,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为什么只有我……」
黑暗中的绊,都向大声叫唤着的她看了过来。每个人都莫名的相似,像是被剥夺了感情和理性,举止带着几分动物的感觉。这让她感到极为不适。
「教教我吧。你们应该知道逃开这些破事的办法吧。」
没有人回答她。她领悟到了,谁也不知道。一股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沉重预感抚过她的脊背。
「不对,姐姐。再演法则无法触及人类的心灵,魔法只是在向你展现表达感情的动作而已。姐姐你觉得噁心,是因为我们人类的心,『看到动作就会擅自动摇』,这不光是魔法的错。你说自己是『被强迫战斗』,那也是再演魔术通过同样的原理,在《书》的战斗历史中挑选动作操纵你照办,你才能活下来。」
绊就在刚才还在《幻影城》中,如同让两拨玩具兵战斗一样操纵许多人害他们丧命。她不禁用手捂住了脸。这个因痛苦而扭出的姿势,也同样连结着亿万人的绝望和更多的挫折,给她带来了全世界的人一度品尝懊恼时经历的光景。
「就算是这样——快要被杀了当然要保护自己啊,看到别人痛苦难过自己当然也会不开心、想要帮助他们,这对于人来说都是很正常的事啊。就算是用了魔法,为什么由我做出来,就会变得这么惨不忍睹呢?」
她感觉自己的体温好像在缓缓下降。再演大系的《书》,并不是单纯的便利工具。只要再演大系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妨碍,就能观测所有人类一生中做出的全部动作并加以控制。《书【世界】》,实际上就是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行为动作的庞大记录。
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接受过魔法使精英教育的幼小的绊,思考方式已经和魔法使很像了。
「他人的不幸无穷无尽地摆在眼前,就是再演魔导师被赋予的《世界》,我们终归还是要作为魔法使活下去。如果都像你这么讨厌不幸,那就只能干脆用再演大系的魔法操纵『过去』,一个个帮助所有人了……」
连面对这一切的勇气都已彻底萎靡。用常识考虑,这样做的话根本没有尽头。
「我不可能让其他人都如我所愿,要拯救全世界的不幸那就更不可能了啊。我只是想稍微幸福一点,回到原来普普通通的生活而已啊。」
她仅仅是作为魔法使稍微成长了一点、变得能够好好使用《书》了而已,结果就连《书》中的无数悲剧都看得清清楚楚。操纵命运的傲慢带来的附属品,便将她折磨得几乎崩溃。
「我才不要这么沉重的魔法,我已经在反省自己的错了,把这个魔法停掉吧。为什么我就非得因为自己的魔法碰到这么多讨厌的事?」
「因为再演大系是操纵《人类》的魔法。」
「别这么说呀。一直被迫在脑子里看这种东西,这就相当于在给我们洗脑啊。要是一直没办法逃掉,脑子绝对会疯的。」
对方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她却忍不住向对方发泄情绪。幼小的绊恳切郑重地告诉她:
「再演法则本来就是像这样逼迫施术者的自然法则呀。像从周期运动的事物中发现《魔力》的圆环魔导师,不管水平多么高超也只能把《魔力》当作物件来操控。但是再演大系是操纵与自己同样的人类的魔法,明知人类有多么精巧还能加以操纵的魔法,水平越高那就越是活生生的地狱呀。」
这孩子稚嫩的脸上,眼窝下方也有着微微的凹陷,她也彻底疲惫了。
「对魔法使而言,真正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连遗忘都不被允许,大概就是最糟糕的诅咒吧。」
一股不可理喻的寒冷让绊浑身颤抖。
「才不是无所不能,这不是根本没法让任何人获得幸福吗!」
再演大系是改变『过去』的魔法,能够无限次地让失败和不幸重来,绊她们不需要对曾经的过去死心放弃。她们的眼前永远都有无穷无尽的能够施以援手的悲剧,连时间都无法成为让她们忘记这些悲剧的借口。简直就好像有人对她们说,给我来扮演神的角色吧,令人作呕。
她深入骨髓地理解了,为什么她周围的『绊』都如同落叶般零落在这不属于任何世界的黑暗中。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有能力拯救《书》在脑海中不断无限展开的全世界的不幸和残酷。她忍不住想吐。她们心底恐惧不安,仅仅是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重新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就需要无限的勇气。
「这种事,只有像想要成为英雄一样的人物的武原先生那样的人,才有可能办得到啊。」
同样是再演魔导师的少女喃喃低语:
「这就是观测人类操纵人类的魔法使呀。距离《神》无比遥远,无法用智慧拯救世人,对自己的悲惨也无能为力。只是能够无限修正自己的罪过,是只拥有可能性的魔法使。」
幼小的绊的的确确这么说了,她不可能听错。
「——毕竟姐姐你,是《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