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刚回到东京的时候,觉得能让梅洁尔演完文化节话剧就谢天谢地了。因为事态随时都在变化,东京极有可能成为激战之地。
然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却还是没有什么大动静。他们依然暂住在月租公寓里。
魔法使融入一般生活造成的摩擦日益加剧。他们异世界人是神话中描写的各类神祇的原型,却随着《恶鬼》人口的增加被赶入了阴影之中。现在就如同是为了发泄这股郁愤,魔法使们在全世界各地到处游览。
异世界人一天比一天大胆。他们说出了『真正的历史』,与这个世界的宗教人士陷入激烈的文化冲突。如果不是再演大系保持着对所有魔法使的干涉,肯定已经发生了不少流血事件。
至于仁,则是除了要和亚特兰蒂斯市民代表王子护豪森保持定期联络以外,基本和无业游民没有区别。
「没想到居然会空出这么多时间来,我还以为状况会很快发生改变呢。」
到头来,《幻影城》里的绊在这半个月里一次都没有联繫过他。既然对方不主动打电话,他觉得有必要直接亲自去一趟那座浮在亚特兰蒂斯近旁的魔法遗物了。
刻印魔导师集团《鬼火众》的头名虎坂井雷伊朝仁搭话道:
「王子护老闆到底在做什么呢?」
虎坂井还在上高中,因此没有去御陵甲小学当校务员。他对这个世界的地理还不是很了解,正将教科书里的世界地图册在茶几上铺开仔细研究。
「那家伙现在据说在新加坡。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因为亚特兰蒂斯那件事已经被怀疑上了,美国政府好像委託他去对付中国,他没法拒绝。那家伙貌似在西海岸受到核攻击之前把资产全部转移到美国之外了。」
怀斯曼大本营的转移目的地便是新加坡。然而,局势在新加坡附近迅速激化,就好像要故意拖住怀斯曼、使其远离战斗的正中心绊和舞花一样。
「中国不想和美国全面开战,没有出兵控制台湾。但另一方面,中国提出要在美国海军无法出动的情况下填补空缺,担任保护东南亚海运航路的军事力量。」
若要进攻台湾,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近在眼前的沖绳美军基地还完好无损。因此中国选择扩展在东南亚的军事和经济影响力,走了一条相对稳妥的路线。仁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从中国南部海岸到南海海域的箭头。
「哦,就是这一片啊。这是这个世界的国家之间的政治问题吧。看来王子护老闆他们会很忙呀。」
「每个国家都注意到魔法消除已经衰减得今非昔比了,因此都会保留能够信任的人手预防国内魔法使的暴乱,形势複杂的外部案件都会儘可能交给外包人员处理。怀斯曼嘛,就是那个最理想的工具了。」
这个世界的军队现在都忙于守卫各自国家的边境线和经济。因此舞花和绊的决战,会以魔法使为中心展开。
「怀斯曼虽然早就被盯上了,但是这跟留下会导致事业崩溃的把柄是两码事。如果这家公司倒闭,王子护他们就会失去先行者优势,所以现在对他们而言是重要关头。」
目前的形势还不至于算是剧变,因为《幻影城》中的绊还没有採取行动。
「也就是说,王子护老闆比起再演魔导师之间的争斗,更看重自己的公司。这我倒是能理解,可是连咱们也一直乾等,这也没法让状况有任何好转啊。」
虎坂井雷伊是嚮往这个没有魔法的世界、为了被贬为刻印魔导师故意犯下罪行的怪胎。表情总是笑嘻嘻的,但眼神正如罪人身份一般阴暗锐利。
「接下来也就只有去《幻影城》找她谈谈了。」
仁他们只是普通人类而非超人,没有能力孤身阻止历史的动蕩。只不过,他们还是有权利以性命为赌注参与这场大型竞争。当变化爆发的那一刻来临,他们或许也能闯入漩涡的中心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虎坂井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看样子已经有点看不清状况了。
「老大你就以这种状态等着,不觉得不安吗?」
「我简单跟你讲。现在既然竞争的中心已经限定在魔法使的範围内,胜负就完全取决于舞花和绊这两个再演魔导师谁能活下来。消除已经变弱,魔法消除者大概已经没法再抵挡火力强大的高位魔导师了。现在这就是一局棋,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再演魔导师手指中的棋子。」
虎坂井这人,事情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安身之计,就一点想像力都没有。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哎呀你好好听就是了。换句话说,现在有两名能够独自管理一个阵营的超强魔法使,也就是仓本绊、还有舞花。」
「在餐桌上摆碎报纸也太寒酸了。」
「那就用钱来?……这样吧,绊当初是《神人》,大概是魔法使里面最强的,算是一万日元。接着呢,舞花在《幻影城》里没有解决掉绊,所以她作为再演魔导师的实力可能还和绊有一定差距,这一头算是舞花的阵营,先放个五千吧。然后,舞花这边有神圣骑士团帮忙,这帮人差不多也能干五千元的事。这么一来,绊和舞花这两个阵营,各自都是合计一万元,基本算是平分秋色。」
话题突然变得庸俗起来了,不过有了具体数值,感觉有了一丝分析局势的味道。仁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千元纸币。
「怀斯曼和王子护还有亚特兰蒂斯,全部加起来的存在感差不多相当于一张一千元吧。把它放到舞花和绊中间来。王子护他们纯粹是跟着钱跑,当绊和舞花任意一边的棋子都有可能。日本政府和魔导师公馆……也加起来算是一千好了。」
「《协会》要怎么算?」
「他们目前也在被『未来』的再演魔导师操纵,但是《协会》说自己并不想和再演魔导师扯上关係,还没有参与这场赌局的可以先不算进来。至于《联盟》和艾丽瑟·邦施坦因、我暂且保留意见。如果非要在舞花和绊之间选一个,艾丽瑟应该会帮知晓性格和为人的绊,但我不敢保证。」
与神圣骑士团和《协会》一起并称为魔法世界三大势力的魔法使集团《联盟》,对再演大繫怀有深刻的仇恨。如今再演之《神》降临,其议长艾丽瑟肯定正无比狂怒,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反应。
也就是说目前,《公馆》与怀斯曼的动向,足以左右两名再演魔导师的竞争局势。
「和这帮人摆在一起的话,老大的存在感差不多也就是一百元吧。」
仁觉得很妥当,便从零钱袋里取出一枚百元硬币放到桌上。
「你和《鬼火众》差不多就是五十元,平均每个人一枚十元硬币的感觉?」
「是啊。……不过,还有其他牵扯进来的人吧。首先就是艾蕾诺尔·纳刚,……仓本绊能活着,那女人得有一半的功劳。……老大算一百元的话,她起码也得是五百吧。」
仁看了一眼零钱袋,里面并没有五百元硬币。
「那就把艾蕾诺尔换成一百元硬币,放到绊的一万元旁边。我就降到五十吧,这样更合适一点。」
「那我就是十元,其他《鬼火众》五元?」
仁继续逐个列出牵扯进来的要素。
「《雷神》还活着,也并不是无法行动,必须得把他算上才行。」
「那《雷神》就是一百元……艾蕾诺尔五十,老大十元。」
比起一万元的绊、五千元的舞花和神圣骑士团,仁的十元硬币也太过穷酸了。虽然混在大钞里实在是厚颜无耻,他还是觉得带着一群人的首领起码也得是五十元硬币才行,要不然太没面子。
「虽然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但我就算再不值钱,存在感只有十元也太让人伤感了吧?」
「我们可是五元和一元好不好。」
茶几表面投下了一个影子。
「老师,我说你们,拿钱当玩具玩,很开心吗?」
小魔女以冰冷的视线俯视两个男人,梅洁尔不知何时已经回家了。
「……啊、不是、那个……对不起。」
「老师,道歉就省省吧,赶紧把钱收拾好。」
仁连忙把摆了满桌的钱收回钱包里。他正要一把将所有面值十元以下的硬币抓起来,突然想到自己这一伙人的性命就如同是这些小额硬币一样,于是便郑重地一枚一枚收回了零钱袋。
「老大……你这副样子,真的和十元硬币很配。」
耳畔理所当然一般响起拖鞋的啪嗒啪嗒声,小魔女走向了厨房。看着她明明是冬天却还是穿着短裙的背影,仁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简直像是个被小孩子包养的软饭男。
「对了,梅洁尔,你不是还有作业要写吗。做饭这种事就交给我来吧。」
不管怎样,到头来,在绊和舞花的对局中,仁只不过是一枚十元硬币而已。如果不发生有能力介入的事件,他们就无法採取行动。那幅由大钞和硬币铺出的局势图,表明了在舞花和圣骑士保持等待的情况下,只要绊不行动,其他的势力就都不能主动出手。
明明现在有了充足的时间让他舒缓心神,他却产生了严重的闭塞感。
「老师,作业我在课间休息时间就写完了。」
梅洁尔兴高采烈地从冰箱里取出白菜抱到水池那边,看来今晚要吃火锅。
仁估计她切好所有原材料大概需要三十分钟,便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我去打个电话,和魔导师公馆联络一下。」
「这有点太没节操了吧,我们现在吃饭靠的可是怀斯曼的钱。」
仁就是想要当一个骗子。他相信王子护就是期待这一点,才给了他来到东京后在当地自行决策的权利。
「刚才不是已经整理过状况了吗。绊和舞花不可能和解。我所处的地位,只不过是与怀斯曼关係密切的一枚十元硬币罢了。所以要去接触魔导师公馆。那帮『未来』的再演魔导师,只要给他们运作的时间,就会安排让怀斯曼和《公馆》发生冲突搞成两败俱伤。」
「王子护可不信任老大。鼻子太灵、擅自跑出狗屋捕猎的猎狗,可算不上是好狗。总有一天会让猎人觉得害怕然后被宰掉的。」
「不对。」
厨房里传出一个可爱的声音。梅洁尔手里拿着萝蔔和削皮器走了过来,看来是打算让閑着的人帮忙削萝蔔。
「即使不信任老师这个人,但大家都知道老师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所以只要老师还和我在一起,就能放心和老师打交道。」
仁一声都不敢吭。怀斯曼的确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与他加深合作。
还是个孩子的魔女捂住胸脯说道:
「我觉得吧,老师因为是个烂人才能生存,也就是说老师的工作就是当一个烂人。所以呢,老师你就使劲烂下去吧,没关係的。」
少女显得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契机可能是之前被她抽了几个耳光,也可能是因为她求仁打她却没有得到回应。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变得对我不怎么留情面了。」
对于仁微小的抵抗,少女回应他的笑容彻底褪去了虚幻感,充满了坚定的自信。
「这当然是因为,我们已经非常了解彼此了嘛,老师。」
小魔女的成长,实在是令人目眩。
和魔导师公馆取得联络后,进展非常顺利。
仁在逮捕《九位》时,自称是亚特兰蒂斯的安保负责人。因此他回到日本,名义上是以亚特兰蒂斯治安管理人员的身份前来访问。他带着自己的名片拜访警察厅,然后便进入了《公馆》在合同厅舍内租借的办公场所。
「阿拉克涅说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仁从监控室里观看正在拍摄审讯室的摄像机影像。《公馆》向他提出了一项工作委託,他暂时没有给出答覆。从《公馆》的角度来看,不能让他这样立场不明确的人与阿拉克涅直接接触。
这个充满显示器和各类器械的房间里,环绕着一股如同空气带刺的紧张感。显示屏上排列着对审讯室、走廊、紧急楼梯间出入口等位置的二十四小时监控画面。京香也在这个房间,和得到短暂缓冲期的仁不一样,公务员在这动蕩的形势中应该十分忙碌。
「完全没法交流。她的毒瘾也起到了不好的作用,把她搞得疑神疑鬼。她可能怀疑自己如果没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杀。」
「啊、这个嘛,真是天大的误解。」
旧《公馆》时代,倒是真的有时会把没有利用价值的魔法使引渡给《协会》,这就相当于间接处决,因此遭到警戒也是合情合理。
「要委託给我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仁不愿受到再演干涉影响,没有仰赖王子护的判断,选择擅自推进局势。这是一步可能会被视为背叛的险棋。
「我方要将阿拉克涅引渡给亚特兰蒂斯,希望您负责护卫。」
根据她刻板生疏的语气,仁推测这里正在受到窃听。
「我可没听说亚特兰蒂斯向日本提出过引渡要求。」
「那是自然。我方并未从亚特兰蒂斯市民政府处收到请求。」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以他个人的感情,不论是对亚特兰蒂斯还是对怀斯曼都没有什么忠诚心可言,但是他没有自由到能够放弃责任。
「如果是要秘密向我个人提出委託处理阿拉克涅,那我不能接受。但如果能向亚特兰蒂斯方面说明情况,我便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极为冷酷,还有些不够慎重。
「阿拉克涅本来是由神圣骑士团引渡到日本政府,魔导师公馆认为此事含有重要的意义。既然圣骑士正在接受武原舞花和『未来的再演魔导师』的援助,那么他们就是在事先知晓『未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的前提下,不要求任何回报就送出了阿拉克涅。最初,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希望阿拉克涅成为审判《九位》的重要证人,但现在过了两个星期,我们已经重新审视了她的价值。」
「也就是说阿拉克涅本身可能其实是应该远离的危险物,是吧?或者是,神圣骑士团知道把她留在自己手边也没有意义——」
仁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也不够慎重,闭上了口。如果今后发生更加严重的灾难,对承担核攻击责任的《九位》的审判本身都有可能无法开展。
京香也十分清楚,在神意的名义下圣骑士会变得多么残酷无情。
「我们也已经在适当範围内用尽了手段,但还是看不到她会开口的迹象,无法判断她的正确价值。但圣骑士却通过把她移交给我方,向《公馆》卖人情,营造了我们并未和神圣骑士团公然敌对的氛围。总之,《公馆》希望把这个看不到内容的宝箱,以『可以期待里面有什么东西』的价格卖给亚特兰蒂斯。」
简而言之就是京香已经放弃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阿拉克涅的情报价值,打算止损。目前看来,这或许是一场把阿拉克涅这个点燃引信的炸弹互相推让的炸弹游戏。
「《公馆》这是打算把责任推给亚特兰蒂斯吗?」
「阿拉克涅最终必然会引渡至受到《九位》核攻击的美国。至于是从日本直接引渡过去、还是通过亚特兰蒂斯,对于魔导师公馆而言都不成问题。」
魔导师公馆也希望和亚特兰蒂斯建立关係。
而仁心中想的是,他们现在在这里决定阿拉克涅的命运,却甚至都没有通知她本人。过去仁曾经认为对个人命运漠不关心照常运转的社会不合情理,然而现在他却站到了加害者一方。
京香也是践踏者一方的人,甚至连当初苦不堪言的舞花都是。背负了痛苦的他们,如同在报复这个世界一般,亲手选出会遭遇不幸的人。
他默默回想梅洁尔在文化节上的话剧,那个美好结局是多么理想但不切实际。
「……武原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吗?」
在职场上,他们的立场相差太远,京香询问他的口吻完全是在对待陌生人。
「魔导师公馆和警察协作之后,不是已经和这种事保持距离了吗?」
一说出口他就觉得难堪,这完全是在暴露自己的幼稚。他感到血涌上脑门,浑身都在发热。
「想必是再演魔术的干涉,让您这样的『魔法使』在我们面前说出这种话来。大概再演大系真的很不想让审判《九位》的法庭成功召开。」
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再演魔术本来就是极其容易受到魔法消除影响的魔法,无法直接操控这个世界的居民,而且说到底仁根本就不是什么『魔法使』。不过,他很感激发小照顾他的自尊。
「只不过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惯例实行审判而已,再演大系就这么讨厌这件事吗?」
「您可知道,自从《神》降临于这个世界的那天开始,魔法使造成的重大犯罪就几乎绝迹了?魔导师公馆认为,这是因为『未来』的再演魔导师讨厌无法控制的事态。他们过于习惯盘外招,『害怕与人类的意志和野蛮正面较量』。所以,便希望在《九位》的审判开庭前决定胜负。」
受到京香的斗志挑拨,仁的心头也有所触动。假如换作是魔法使,此时就必须怀疑这种意志是否也是再演大系在背后作祟,的确是值得同情。
「我会和王子护联络,让他儘可能把《九位》的审判提前到再演大系做出布置之前。必须怀疑自己和他人的意志,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这话说得好像他要管魔法使的閑事一样。一想到背后的根本原因和那个小魔女有关,儘管让他内心的自我矛盾又加深一层,他也觉得可以接受。
他和已经走过了漫长旅程的发小四目相对。
「你不觉得,我们就好像正在经历考验一样吗?」
「您有什么疑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