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原仁的工作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是这个状态让他实在有些不好受。
在魔导师公会接受调查的时候,仓本绊完全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现在是不是正在接受现况说明呢?
「武原专任官!」
事务官十崎京香凌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抱歉,我有点分神。」
仁等人现在正在公馆的昏暗会议室里开会,决定今后的方针。
负责管理专任官的京香瞪着显示战况确实正在逐渐恶化的文件,神经质地用手指不断敲打桌子。
「原本还能看到仓本慈雄人被封在冰块里,但是魔法消除发动之后就无法观测到他。这就表示——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吧。」
这个会议中最重要的讨论议题其实是关于绊的父亲慈雄。警方在战斗过后做过一番搜索,却找不到尸体。虽然女儿有所误会,但其实恶鬼的观测只会破坏魔法,不会伤害到魔法使。也就说那个变成冰棒的仓本慈雄打一开始就是用魔法製作的赝品假人。
仁向表情严肃的京香询问一件他一直放在心里的事情。
「要把慈雄没死的事告诉那孩子吗?」
「关于仓本绊,在考虑伦理或常识之前,请以她是时隔六十年才发现的再演大系魔导师为优先考量。至少在我们掌握仓本慈雄的行动目的之前……」
对这个昨晚突然遭到持剑骑士袭击,因为失去家人而伤心欲绝的女孩,他们决定不把事实告诉她。异世界人的魔法也是各自魔法世界之人才能使用的归属证明。属于神音大系的慈雄与属于再演大系的绊之间是否真的有血缘关係也很难说。考虑到她是遗失魔术的生存者,公馆的决定虽然无情,但是在战略层面上很是正确。
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收集整理各项情报,同时处理善后的十崎京香带着疲惫的神情向仁问道:
「你问过她关于仓本慈雄的事情吗?」
仁作势表示他一筹莫展。可能是因为看着父亲在眼前燃烧起来的打击太大吧,绊非常害怕,根本不愿意开口。
「仓本慈雄之前把他自己做的乐器卖给银座的艺廊。根据实际到现场检验的魔导师表示,那些乐器没有一件能够演奏神音,但是每一件作工似乎都相当精巧细緻。对方是一名优秀的魔术武器匠师。」
圣骑士们会把许多乐器设计在铠甲或武器上随身携带行动。这是因为神音魔术需要发出正确的声音才能检索世界的<索引>,难度非常高。如果事前没有做好完善的準备,就连魔导师都无法使用憾法。但是换句话说,只要武器优秀的话,任何魔法他们都有可能施展出来。
「他手中肯定藏有非常精良的神音乐器。」
会议的另一名出席者,在这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撇过头去。
「……那个人、就交给你、应付。」
「那就拜託武原专任官了。」
「怎么会是我!」
<魔兽师>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手上有的式神……可能应付不来。」
仁浑身无力,身子瘫倒在椅背上。但是对抗魔法使的时候最能发挥稳定力量的就是他的魔法消除能力。他们现在还不了解对方的底牌,这样的分配很合理。
「然后那十二个圣骑士先生要怎么办?我一个人可没办法喔。」
仁翻开名单,当中夹着他在战斗中吩咐梅洁儿拍下的照片。圣骑士虽然全身披挂铠甲,但是为了发声听音,他们绝不配戴头盔,至少要调查身份很容易。瑞希那边也完成她负责的部分,所有圣骑士的照片都收集到了。
会议室关了灯,没有窗户的室内一片黑暗。透明片投影机在代替投影布幕的墙面上照出昨天晚上仁在战斗中遇到的,那名鼻樑与眉毛全都线条笔直的圣骑士。
「这次的圣骑士队伍指挥官是他,团将葛拉汉·维恩。他经常负责正面攻击敌人,而不是指挥斥候部队的指挥官。从这点来看,我判断他们不是神圣骑士团大规模进攻的前哨部队。」
然后墙上接着又增加新的骑士照片。
「剩下三名上级骑士是艾蕾诺尔·纳刚,还有隶属于她队上的尼可莱·巴尔特以及唐诺·迪特瓦——」
「所谓的<团将>……有多大?」
瑞希蹙着眉头提出问题。虽然她是历史悠久的神和家族继承人,但成为专任官只有不到两年的经验,而提供意见就是前辈的工作。
「如果要用这个世界的兵种硬套,大概相当于中尉吧。」
瑞希看起来一头雾水。仁虽然在六年一班当冒牌老师,但是一看到有人摆出这种表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抓抓头,站起身来。
「团将本来是指挥十支骑士队所组成的一个<团>。照理说应该率领比<队>还高等的<团>级指挥官却带着队伍前来,就代表他们的目的不同一般吧。」
关于神圣骑士团的事情就算说明再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和他们对上本身就已经像是一种战略失败,这种强大的力量甚至让人觉得很痛快。
「还有,要注意上级骑士力量能耐没有一个基準。这个世界所说的士官与军官在他们兵种全都是<上级圣骑士>,只是依照战绩任职而已。如果是上级圣骑士,具有能够在重要任务里担任指挥官的实力也不奇怪。调整官贝尔尼奇的前任就是忘了这点,才被艾蕾诺尔·纳刚刺穿心脏。」
<上级圣骑士>阶级之上就只有率领全体神圣骑士团的兵种顶点<圣骑士将军>,以这个世界来说相当于准将以上。
瑞希无言地拍手鼓掌。
「……不愧是为人师表……说明、老长。」
一个不小心就以老师的心情讲了太多,仁尴尬地乾咳一声。
「像这种话题就是我的专业了。」
身为冒牌教师的仁在心里期望,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真想像现在这样顺顺利利上一堂课。
「只可惜这种知识在小学里用不到。」
从晚上一直身处在肃杀气氛中的十崎京香终于稍微放鬆表情,脸上露出微笑。
在这片只要闭上眼似乎就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黑暗中,讨厌开会的事务官用手指用力揉揉眼睛,深呼吸重新打起精神。
「我们快点把战斗报告讲完吧,就算想再久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今天也向高中告假的神和瑞希开始报告昨晚的战斗。
「专任官、神和瑞希……在追蹤<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时……与艾蕾诺尔·纳刚等六名圣骑士交战。使用的式神是、宫毗罗两只、伐折罗一只。」
神和家把式神,也就是刻印魔导师比作药师如来座下的十二神将。宫毗罗是指相似大系魔导师,伐折罗则是炼金大系的魔导师。
「<染血公主>的手下、死了。但是本人在交战中、逃逸……两名圣骑士、重创,但是让他们逃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可能已经复元。」
「无法确认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费尔的尸首。从他死亡的情况来看,我们判断无法回收尸体,已经把他从黑名单上除名了。请在炼金大系魔导师史皮兹·莫德还有相似大系魔导师涅利姆·安德、克拉姆·安德的战绩表上各添一笔。」
「真是、慷慨呢。」
因为他们应该没有任何战功,让瑞希觉得有些疑惑。十崎京香成为专任官的头子之后,猎补犯人的计算方法变得比较宽鬆。原本依照<协会>来看,只有刻印魔导师亲手杀死对象的情况才算『打倒敌人』。
「我们接收这些人只是用来当作战力,而不是受託处死他们。」
只要给予刻印魔导师生存的希望,就能减少他们在这个世界犯下魔法犯罪的机率。这就是京香抱持的论点。
「神和专任官。监视再演大系魔导师仓本绊以及搜索洁尔贝奴·罗素的工作就拜託你了。」
「……明白。」
听到事务官与瑞希的交办事项,仁也回答一声明白,站起身来。从消去法来看,十二加一名神音魔导师全都落在他的眉头上了。
定下了今后的方针,仁推开公馆的左右两扇式陈旧门扉一看,天上是一片漂亮的星空,与昨天完全不同。他看了看手錶,日期都已经快要改变了,难怪会觉得这么累。结果他在小学当副班导的工作也休了一天,不晓得梅洁儿怎么样了。
「大家明明一起下班,为什么你要独自一个人回去?」
回头一看,十崎京香踏出公馆的大门一步,说话语气已经完全鬆懈下来,非常放鬆。
但是接下来仁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因为在京香穿着Ma Mara的套装,有如精明女强人的身影背后,有一个换下湿淋淋便服,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仓本绊就像是一只捡来的小狗一样,缩着身子。
「我决定让这孩子也住我家。」
既然慈雄行蹤不明,的确不能让她一个人住在原来的家。那么考虑到要让她住在哪里,已经收养了梅洁儿的十崎家确实是可行的选择。只不过京香原本就已经非常忙碌,这么一来她的工作又增加了。
「你的身体还好吧?要是你病倒了,我和梅洁儿都得照顾你,真的要注意身子啊。」
但是年长一岁的童年玩伴却以恶意回报仁的操心。
「啊哈哈哈,说得好像和你没关係似的。这些孩子我都要交给你照顾喔。」
「为啥?」
「因为梅洁儿那么黏你,而你又是老师——」
仁几乎就要开口大骂不要随便捡小狗回家,但是看到绊仰着眼睛直直注视着他,又让他冷静下来。京香打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件事推给他。看着这命运少女的深蓝色眼眸,仁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慈雄或圣骑士这些多余的事情来。
「你、你好。」
但是总算愿意正眼看他的仓本绊还是露出与昨晚相同的又哭又笑的表情来面对他。
「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这家伙虽然长得这副德性,但是他真的没有伤害绊的父亲喔。」
「我是仓本绊!今后请多多指教!」
绊好像是要鼓起气势赶跑恐惧,大声地打招呼。她九十度弯着身躯,迟迟不肯拾起头来。
让仓本绊住进十崎家,也就代表让她与鸦木梅洁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现在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京香该不会没想到这件严重又要命的事情吧?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深夜,仁终于回到公寓就寝,才刚睡着就被电话铃声吵醒。关了灯的黑暗房间里只有一点光亮,手机液晶荧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是鸦木梅洁儿。
脑袋一片朦胧的仁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按下通话键。电话中飞来的果然就是梅洁儿激动而急躁的声音。
(老师,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京香还说老师要照顾她。这是怎么回事?老师都已经有了我耶。)
仁最大的失误就是输给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工作累积的睡眠慾望。一想到去了十崎家可能会拖得更晚,他回家前就没有过去一趟。意识模糊的脑袋深感后悔,至少在她们两人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在场才对。
(京香一回来就上床睡觉去了,还说要是吵醒她就杀了我。那个奇怪的女人一直不说话,坐在棉被上发獃耶。)
「不要说人家是怪女人,你不是看了文件吗?」
现在就算听到任何无理的事情,只要是因为小孩子的关係他都可以忍受。仁非常感谢冒牌教师给予他的锻炼。
(可是!)
「我要保护她是真的。她暂时会和我们在一起,要好好和人家相处。」
虽然仁这么拜託梅洁儿,但是他在六年一班当了将近一个月的副班导,完全想不起来梅洁儿曾经和谁好好相处过。除了服从与奴役之外,她究竟能不能和他人建立对等的人际关係。这实在是一个微妙的未知数。
仁深深叹了一口气,挂掉手机之后把电源关掉,然后筋疲力尽地趴在棉被上。他一边被倍增的工作负担压得喘不过气:心想着十崎家的人际关係该不会也要我想办法处理吧。
第二天早上在私立御陵甲小学的讲台上,担任副班导的武原仁马上就学到偷懒该付出什么代价。他在黑板上写板书的时候,背上也感觉有一道强烈的视线一直盯着他。
窗外晴朗舒适的天空下,孩子们活力十足地在操场上奔跑。但是六年一班教室里的气氛却非常沉重,这是因为造成本班风波不断的中心人物、不论面对老师或是被叫到办公室都打死不退的无法之徒鸦木梅洁儿正无言地压迫着周遭的人。
「今天请各位同学讨论的题目是『学校的午餐应该选择供餐还是便当』。有意见的人请举手,发表自己的看法。」
班导祖师堂老师交派仁的工作是由老师出题目,让学生彼此针对题目讨论的班级讨论会。让分为供餐组与便当组的学生互相陈述意见,比较具说服力的一方获得胜利。
最先举起手的是梅洁儿。在仁还没点到她之前,她就已经站了起来。她摇摆着今天绑上鲜红色缎带的黑色长髮,张开淡桃色的双唇说道:
「我绝对选择吃便当。因为别人告诉我他要这么做、已经决定了,所以我就一定要吃吗?不喜欢的东西我就是不吃。如果人家求我的话我会吃,这也没办法。但是我不喜欢的想法不会改变。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又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穿着黑色无袖连身裙的少女用力挥动两只纤细的手臂,抬头直直看着仁,大肆主张说道。内容不但有些偏离主题,而且还任性到不行。
「鸦木。不要对老师说,现在是和班上同学一起互相讨论的时间。好了!有没有人的意见和鸦木同学不一样?大家试着提出不同的意见。」
但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与别人同居的少女不愿意就座,摆出一副绝不妥协的架势,俨然就像是婆婆跑来家里,被迫要与婆婆同住的家庭主妇一样。而且更让仁笑不出来的是,少女指责说话不算数的对象正是受命要照顾绊的自己。
「依照自己的喜好决定有什么不对?是没错。我在老师眼里的确是个小孩子吧。但就算年纪小,我也是个女人啊!」
国小的国语课堂逐渐演变成大白天家庭主妇的烦恼咨商。仁冷汗直流地看着整间教室,深怕情绪激动的小魔女会不会说出什么不必要的事情来。
像这种时候,不惧梅洁儿的气势挺身出面对抗她的人大多都是班长寒川纪子。她以好学生应有的正当理论正面挑战梅洁儿。
「我认为依照喜好判断事情只不过是任性而已,和是男是女没有关係。我的意见和鸦木同学不一样,认为供餐比较好。吃学校供餐的话,煮饭阿姨会帮我们考虑到营养均衡,而且家境富裕或一般家庭的小孩都能吃到相同的餐点。」
「你给我闪一边去!煮饭阿姨能够满足我身为女性的执着吗?问题是我的心意和理念。」
梅洁儿的小手在平坦的胸口上一拍。不要拿供餐的事情来阐述人生好吗。仁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吐槽又吞了回去。
「那么觉得吃便当比较好的人请举手。」
为了摆脱这窘迫的局面,仁对学生们问道。六年一班的男生与女生都和自己的好朋友们互相对看。在国语课堂内加入班级讨论会是为了想让学生学习如何有条有理地陈述自己的意见,但是像这种区分你是梅洁儿派还是寒川派的班级内政治,对学生来说究竟有什么益处?紧握双拳的小魔女肩膀开始颤抖了起来。
「半夜间你又随便敷衍应付……就算求我,我也不要理你了。」
梅洁儿眼眶一红,含着泪水说道。她的脑海中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这里是小学教室,自己是学生而仁是老师。就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来说,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大概就像在看父母两夫妻吵架一样,但是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气氛。
仁很明白如果开口要梅洁儿冷静下来别哭,她肯定会眼泪大溃堤。但是既然要在学校扮演普通学生与老师的身份,他当然不能用上课时间在教室里解释状况。仁表面上冷静,心里却烦恼地满地打滚,想着要是他会用现在六年一班男生正流行的秘密暗号该有多好。进退维谷的他决定转嚮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祖师堂老师觉得如何呢?」
但是仁寄託的最后希望,班导祖师堂志津香似乎被触动了心伤,不是站在小学老师的立场而是以一名女性的表情断定道:
「像这种时候,男性应该主动放低身段,承认是自己的错。」
在笔记本上用HB铅笔记录班上惨状的天瑞岬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这次讨论的结论是,发生问题只要叫负责的人切腹谢罪就能解决。」
「哪有这种解决方式!难道就没有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吗?不要从小学时期开始就用无事主义啊!」
但是学生们已经用最负面的方法学习到人情世故的眉角,明白吃便当或是供餐都算不上什么人生大事。虽然这堂课要教的不是这种事,不过仁身为班上副班导,他已经做好心理準备这堂课可能又要荒腔走板,不可收拾了。
最后他的努力仍然没有获得回报,一切演变就如他所想的一样。
因为班级讨论的事情被学年主任狠狠教训一顿的仁在做完剩下的工作之后不再拖延,当晚就造访十崎家,按了门铃。
「国语课的时候真的很抱歉。因为我的关係,害你挨骂了吧。」
打开大门,无精打採的梅洁儿就站在玄关迎接他。她似乎从刚才仁联络说要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等着。
「别在意,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
「可是老师,这样你就欠我一笔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