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十崎家餐桌旁的四个人没有任何血缘关係。
即便如此,鸦木梅洁儿与仓本绊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想让这顿饭吃得更愉快。
餐桌上充满夏季风情,有素麵,还有大盘子中满满盛着炸时蔬、茄子、南瓜、用牙籤串起的洋葱与炸虾。梅洁儿已经把绿色的狮子小青椒挪到一旁去,连碰都不想碰。因为实在做了太多油炸食物,为了维持均衡还添上一道芝麻味噌拌菠菜,盛装在小钵里。
自从绊来了之后,十崎家的饮食完全改头换面,改善了非常多。她表示「帮很多人做饭菜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每天都喜孜孜地想着要做些什么料理。看她穿着围裙勤快地在厨房里忙这忙那的模样,感觉随时都可以出嫁了。
仁在盛着天妇罗的盘子里倒进一大团萝蔔泥。唯独梅洁儿因为不喜欢青菜的辣味,所以只加了绊家里自製的天妇罗佐酱。
「老师,这个给我。」
梅洁儿一直兴緻勃勃地看着陌生的食物。她夹了一块狮子小青椒放进嘴里,然后紧紧闭起眼睛,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吃到会辣的。
「还好吗?可以吐在这里喔。」
「你当我是什么人?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太没礼貌了。」
绊一手拿着面纸,看起来很担心。但是小魔女一口回绝,完全不领情。
「我不需要你照顾这担心那的,你以为你是我母亲吗?」
「何必讲得这么难听。」
「老师不要插嘴!」
仁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举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啤酒,幸福万分地吐出一口长气。
「一家之主不要一副事不关己地猛灌酒。」
「可是啊,其实她们每天都这样吵耶。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换上家居服的京香已经完全放鬆下来,难以想像她竟然就是《公馆》那个聪明伶俐的事务官。
「身为长辈,你应该想个什么好点子吧。」
「才不要呢,要是帮了任何一方,我不就变成黑脸了。」
酒鬼看着每个人规定只能拿个几条的炸虾。因为绊自己不喝酒,所以很少帮京香準备下酒菜。但是只要告诉绊「我喜欢这个」,拜託她做的话,她就会带着满满的爱心做出满满一大堆。看来绊的性情只要一听见『喜欢』这个词,均衡感就会完全翻过来。她会红着一张小脸,一边哼哼唱唱一边把两大盘手工煎饺摆上桌。所以想要接受她的爱心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是吗?那好吧,这样也还不错啦。」
仁也很清楚自己鬆懈了下来。唯独今天对京香和他来说,坐在这餐桌旁的时光是无可取代的宝贵安宁。
错失机会而没能杀死葛兰‧阿萨雷的《协会》再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使出强硬手段。他们答应向日本政府提供庞大的资助,要求日本政府调动《公馆》管理的所有魔导师,前往剿灭葛兰。也就是说,所有刻印魔导师都要出动,甚至就连像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这样由公馆逮捕、公馆也有权决定如何处置的魔导师也不例外。他们根本就是疯了。
仁猜得到政府对协会提出的要求会做出什么应对。今天市街区附近居民听见的魔法发出的声音被政府一笔掩过,说是大楼建筑工地的声音。对于浅利凯兹越狱的问题,除了正犯《人偶师》之外,应该也不会继续再向上追查,全面协助《协会》吧。对于魔导师公馆这个政府机关来说,所谓的成果不是让魔导师保住性命不死,而是儘可能从《协会》那里取得有用之物。过不了多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时间能像现在这样悠閑吃一顿饭了。《协会》与公馆马上就要倾尽全力,与《近神者》葛兰‧阿萨雷一人展开一场大战。
最后的结果要不就是那个男人死去,要不就是《协会》与公馆都打到气空力尽。无论结局是哪一种,都免不了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一想到今天像这样享用着饭菜的人之后将逐一死去,仁就觉得要是不喝点酒,他实在受不了。
他握住玻璃杯,仰头一口气把冰啤酒灌下肚里。如果喝的是立刻就能醉倒的烈酒该有多好?
「怎么?啤酒可不能给你喔。你的是麦茶。」
梅洁儿双眼看着沾满水珠的玻璃杯,一副兴緻勃勃的表情。然后她学着仁刚才的喝法,把麦茶一口喝光。仁的学生咚的一声,气势十足地放下空玻璃杯,天真无邪的眼眸闪闪发光,说道:
「老师,你不让我上战场是想总有一天要征服我,把我佔为己有对不对?」
──自主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瞳孔放大、脑波平坦化。
「武原先生,你的啤酒!」
就在仁恍神了大约五秒钟的时候,他手上正要往玻璃杯里倒的啤酒如瀑布般倒到餐桌上。
「什、什么!?这次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老师和我很像。像这种束缚对方、故意吊足人家胃口,对彼此展现自己赤裸裸一面的关係,我也非常喜欢喔。」
仁脑袋一片混乱,甚至没想到把酒瓶放回桌上。他侧着瓶子把酒倒进玻璃杯里,结果又倒满杯子溢了出来。
「武原先生,请用毛巾。」
细心体贴的绊帮他把毛巾拿过来。
「谢谢,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老师,你又在看绊的胸部!你不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吗?」
「呃,你听我说……我是说……我的确是这样说过啦。」
仁羞得连整张脸都热了起来,当真大感头疼。在这两个月之中,他们两人都曾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经历过很多事,所以也有一些非常深刻的回忆,不过给人这样挖出来讲,真是让他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但是这个小魔女最美的时候就是当她对落于下风的弱者继续穷追猛打的时候。
「还是说老师只是在玩弄我吗?如果想取悦我的话,老师今后必须要多花点工夫,不断说些窝心话让我惊喜、积极地追求让我心醉,或者在耳边对我说悄悄话喔。」
「啊──身为十崎家的一家之主,在此宣判由我没收仁的炸虾当作惩罚。」
「什么!你这醉鬼!」
热闹又愉快的用餐时间结束,心情大好的京香跑去洗澡,而绊则是在厨房清洗碗筷。
梅洁儿一边把茶水倒进摆在桌上的四个茶杯里,一边安静地开口说道:
「我要和葛兰‧阿萨雷战斗。」
仁一口气回不过来,喝了一口梅洁儿倒的热茶。他还以为刚刚自己的胃结冻了。
「老师,你早就知道《协会》的公告了吧?就是那个『杀死相似魔导师葛兰‧阿萨雷的罪犯予以赦免一切罪刑』的公告。」
「不可以。」
仁能血淋淋地想像到梅洁儿将会走上与那五十名刻印魔导师同样的末路,让他打了个冷颤。就算会伤害到小魔女的自尊,他也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葛兰‧阿萨雷的事情你都不要管。这次的事件已经不是什么刻印魔导师的职责了,完全就是一场战争。」
根据与《协会》使节同行的神和瑞希所提供的情报,葛兰‧阿萨雷到这个世界来是要「执行正义」。虽然各个魔法世界的情势不会传到仁等人的耳里,但是只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那就是对《协会》来说,这个《地狱》是一大致命要害。
《协会》的权力奠基于掌握往来这个自然法则安定世界的通行权,但是自从因为恶鬼人口增加,魔法使被赶下历史舞台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光。现在魔法使必须仰赖地狱人国家的协助,才能获得他们迫切渴望的研究场所,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世纪。而魔法世界对《协会》的不满就是葛兰口中所说的「正义」。换句话说,也就是希望公平分配利益的要求之后会连带让政治层面的局势正常化。
「什么意思?」
「葛兰到这个世界来,是为了给予《协会》最致命的一击。一旦失去实验场所,情势当真会变得非常危急,所以《协会》那群人现在也已经顾不得一切豁出去了。」
根据恶鬼方面的魔法史研究,从魔法世界通往这个世界的《门扉》当中,只有在日本的《门扉》还属于《协会》掌管。《协会》势力在欧洲与美国等多处据点,大多因为与这个世界的人类对立而丧失。要是最后在日本的据点遭到破坏,就算能够在世界各地设立研究场所,他们也会丧失与魔法世界之间的联繫。
「就算受到攻击,《门扉》也不会坏的,那可是神人遗物啊。这样也还会引起战争吗?」
「当《协会》更加衰落的时候,会被屏除在利益关係之外的,就是守着现今权力结构的那群核心人物。那些人现在吃香喝辣,如果突然要他们明天开始饿肚子,当然会引起内讧与分裂,会动摇整个《协会》组织的。」
葛兰的挑战很可能会成为革命的火苗,让魔法世界都卷进战火中。但是年纪尚小的梅洁儿小口小口地啜着热茶,对于权力学似乎听得似懂非懂。
「既然这样,那现在不正是应该拚命一搏的时候吗?」
「那是单指葛兰本身与《协会》高层而言。我们这些小兵的性命只是棋子而已,他们为了获得战果会毫不客气地把我们用完就扔。」
《协会》打算把刻印魔导师的鲜血与性命拿来当作子弹,与葛兰对战的时候大肆耗用。他们之所以要求公馆调动魔导师前往征讨葛兰,绝对是为了这么目的。
梅洁儿一向和仁亲近,他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重。但是如果梅洁儿和葛兰交战的话,也只是成为乌合之众之一,如蝼蚁般丧命。
「这样你就明白这次的战斗是多么没有意义了。葛兰‧阿萨雷真的是个可怕的怪物,《协会》五十人左右的一流高手设下陷阱用魔法猛攻,结果他用一只手就接下来,只受了些皮肉伤。以你的魔法是无法突破他的。」
依照仁所见,双方的实力高下立判。而且梅洁儿过去从来没杀过人,就算有亿分之一的机会获得命运女神的眷顾,她也没办法狠心下手给予致命一击。
「别瞧不起人!我当然知道葛兰‧阿萨雷很厉害。他可是号称足以留名魔法史上的天才喔。」
「既然这样──」
「可是那又如何?」
个性高傲的少女昂然挺起平坦的胸部。
「事到如今,难道老师要我从最伟大的魔导师顶峰面前夹着尾巴逃跑吗?」
「你在说什么?要是输了可是会没命啊。」
仁已经尽量小心不让自己的说话声调听起来太过无情,可是太阳穴的血管却不停在跳动。
魔法使与奇蹟联繫,以一己之力面对世界。所谓的魔法就是独自站在世界的中心操控世界,因此很多魔导师都有过度强烈的个人主义。葛兰依照自己的正义对《协会》掀起反旗,原因追根究柢也是「因为是魔法使」吧。而对梅洁儿等人来说也一样,并不是胜负与否的问题。只要是魔法使,挑战本身就是一种造访于人生的幸运。
特别是当他们成为每天与死亡相邻的刻印魔导师,世界最顶尖的魔导师就是……
──如果要上路的话,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送行者了。
仁的思绪至此,这深沉的黑暗深渊让他感到心惊胆颤。
「老师,我告诉你好了。就算你们阻止,除了那些胆小鬼之外根本没有人听得进去的。」
梅洁儿坚定不移的眼神这么告诉他:这就是魔法使的生命意义。
「即使我说要你绝对别去……也不行吗?」
这句话不小心脱口而出。仁凭恃少女对自己的好感加以利用,让他感到非常可耻。虽然梅洁儿的心意对男子来说永远都是个谜团,不知从何而来,但他感觉自己好像玷污了这份稚嫩却真挚的感情。
小魔女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自己的柔情与歉疚,微微一笑。
「就算这样,老师你也不会给我比魔法更宝贵的事物,对吧?」
梅洁儿知道仁保护她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但也很清楚如果她死了,仁真的会非常伤心,所以才会露出如此愁肠百转的表情。
「待在老师身边的话,我会变成一个没用的废人。」
「不会。梅洁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光绝对不是没用的。」
「老师认为我和你『相像』吗?」
一个可怕的预感忽然在仁的脑海中闪过。梅洁儿在这个虚假的家庭中该不会只是一直在演戏吧?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想些办法不让大人操心。仁心想,如今这名被迫肩负残酷命运的少女眼中会不会仍在看着黑暗。
「魔法使和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应该可以慢慢互相了解,所以当然『相像』啊。绝对很相似。」
听到仁的这番话,梅洁儿两只被太阳晒成健康小麦色的手臂向前一伸,有如浑身脱力般趴倒在桌上,一头黑色长髮在收拾完餐具的桌上散开。
「……好吧,今天就说到这里,勉为其难放过你吧。但是这件事还没结束喔。」
稚幼的小淑女好像向仁撒娇一样,一张脸蛋红扑扑的,从下凹式被炉桌中抽出赤裸的双腿。梅洁儿一直很想忠实完成那项最终只有死路一条的使命,之前仁已经好几次像现在这样阻止过她。个性高傲的小公主也已经逐渐知道仁需要自己,慢慢愿意採纳仁的意见。但是从上个月开始,在仁与梅洁儿之间发生了一个重大改变。
「你在看什么?」
绊站在起居室的入口处,慌了手脚。因为话题太严肃,反而使她没办法脱身吧。
「啊、啊、啊,真对不起!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
绊把餐具洗好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她是真的把十崎家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待。但是爱撒娇的梅洁儿心中些微的热情已经冷却了。
「我要去睡了。」
黑髮少女站起来,从打从心底为她担心的绊身边走过,水蓝色缎带往阶梯的方向离去。
「啊哈哈,我又惹她不高兴了。」
绊挤出笑脸,想要掩饰紧张的气氛。
「真抱歉。梅洁儿是个好孩子,只是个性有点倔强。虽然对人态度可能不太好,不过她没有恶意的。」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一直很想要有个妹妹,不经意地把她当成小孩子对待才会惹她生气。真的很对不起,把事情搞得更複杂了。」
双方在十崎家不断彼此互相道歉似乎让绊觉得有些好笑,深蓝色的眼眸这次真的展露出笑意。这种和谐的气氛让仁的心中隐隐作痛,就有如在伤口上滴下酸液一般。这是因为他不自觉地想到,如果依照梅洁儿希望的意义来看,其实他反而和绊更『相似』。
*
隔天天公不作美,一层乌云掩上了七夕的天空。
御陵甲小学每一间教室都分配到一根短竹,但是大家到了六年级,几乎没有人会在七夕吊饰上挂笺条许愿,顶多只有一些刻意搞笑与写些乖乖牌式正经内容的笺条混杂在作工精緻的色纸吊饰中。
或许是全班唯一一个写下内心真诚愿望的鸦木梅洁儿到了第三堂课还是照样綳着脸。她的眼神非常尖锐,直让人看了就想开口说「对不起」。
既然是七夕,仁就决定从夏天的星座开始讲讲宇宙天体。虽然梅洁儿心情不佳,不过这堂课仍然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只有在教室气氛沉重时,学生才愿意安静上课,也让仁觉得非常无奈。
「织女──也就是天琴座的织女一,以及牛郎──天鹰座的河谷二,彼此相距大约十五光年远。虽然以光行进的速度要花上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不过在整个宇宙当中已经算是非常近的距离了。」
身为副班导,仁一边在黑板上书写算式,计算如果换成平时看习惯的公里数,距离是多远,同时心中越来越不安。是不是单纯只是因为上课内容太无聊,所以学生才这么安静?
「好了,怎么样呢?虽然今晚是阴天,看不到星星。不过只要想一想星星的故事也颇有浪漫情调,对吧?」
六年一班的学生一点反应都没有。仁听着温度设定在二十八度的冷气运转的轻响,背上开始冒出惹人厌的冷汗。
「老师,上课内容已经变成算术课,不是在讲星星了。」
个性乖巧正经的寒川纪子特地举起手,这么告诉仁。上个月的算术课确实也曾经上过速度或是距离之类的内容。
有些学生忍住呵欠,有些学生则是一脸惺忪。这么多人上课恍神的表情让仁的本能感受到危机,分泌出大量肾上腺素。可是就算教室情况危急,他也不能受到肾上腺素的影响,莫名地突然想要活动筋骨。他的目光与梅洁儿交会。其实在魔法世界当中,各自的天文状况与地球也十分类似。仁心想如果问问梅洁儿的话,她一定会回答些什么,因此把话题扔给了她。
「鸦木,你觉得日本的七夕故事有趣吗?」
可是年幼的小女王虽然有听课,却不肯依照老师的希望回应。
「为什么织女会喜欢上牛郎呢?他们一年只能见一次面不是吗?为什么织女还能这么爱他?」
「呃,七夕故事讲的不是那种内容。」
「那才是最重要吧!」
梅洁儿手掌在桌面上一拍,发出磅的一声巨响。
「老师,你听好了。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就算将就应付一直推拖拉下去,还是不能解决什么。」
就算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七夕相会被说成是「将就应付」,但是站在仁的立场,他不能摆出烦恼困惑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对织女处处受限的生活感到心有戚戚焉,或者单纯只是因为圆环世界的七夕故事真是这么血淋淋,梅洁儿又把《近神者》拿出来讲,要求仁让她和葛兰交手。
「牛郎和织女确实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仁认为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阻止她。就是因为把最根本的问题撇着不管,只用欺骗的手段粉饰太平,所以问题才会像这样一再重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