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
一般来说,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人类之间不存在信赖关係。
武原仁专任官在五年的职业生涯中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众多造就后世神话与传说的魔法使陆陆续续来到这个世界。日本政府中负责与来到地球的异界一大政治势力交涉的窗口单位及兼任治安机构,专门取缔那些不愿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魔法使。而这机构就是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的非公开组织──魔导师公馆。
《公馆》的本部位于东京的西边,是一栋坐落于多摩川河岸边的古老洋馆。
洋馆的玄关大厅本来就是设想到人满为患的状况,并且以此为前提而打造的场地。晚上八点过后,太阳的余光隐没,十余道身披长袍的魔法使身影清楚地映照在窗户上。就算找齐所有证明文件或是古老约定的证物,还是无法与这些异世界人沟通,搞得在政府单位工作、西装笔挺的公馆职员个个杀气腾腾。因为彼此间缺乏信赖关係,暴发冲突早已是家常便饭,可是今天的紧张气氛却不同以往。
这是因为在铺着红色绒毯的大厅里,站着一位身穿深蓝色围裙洋装的女性。她那一头轻柔的淡金色长髮与薄施脂粉的肌肤,就像是洋娃娃或童话故事中的公主般华美无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让这名女子──《荆棘姬》欧尔嘉‧杰曼──与其他事物隔绝的原因:她全身上下爬满橘红色的火舌,看起来宛如站在火刑台中的魔女。
「这么多的粪便,平常到底都堵在哪儿呢?」
欧尔嘉并不是因为业火的高温而自燃。非但如此,这个世界的人们根本察觉不到这阵火炎,只有异世界之人才会畏惧这道烈火。
我们这些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会遭遇到奇蹟或是魔法的力量,这是因为我们具有魔法消除能力,会破坏掉所观测到的奇蹟之力。光是被这个世界的人听见或是看到,魔法的力量就会化作一股没有温度的火焰──魔炎,并且破碎消散。超过六十亿人口的地球人,几乎都是魔法的天敌,所以魔法使们都把这个世界称为被神明与奇蹟所遗弃的《地狱》。对他们而言,住在这个《地狱》世界的人,都是令人憎厌的《恶鬼》。
欧尔嘉低垂而四处游移的柔弱目光幽幽地扫向仁。
「粪便的国度烧起来总是这么火力旺盛呢。」
「你也在担任专任官守护这个国家,遭到火焚的人有多慌张,你也该多着想一下。」
「对不起……我有点太轻率了。」
虽然时值盛夏,却戴着白手套的欧尔嘉将手优雅地按在脸颊上。
《荆棘姬》欧尔嘉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堆肥坑,这个世界的人们则被她称为会说话的粪便。事实上这种认知与这个世界里魔法使的普遍观念类似,也因为如此,仁他们此时才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由魔法使成立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原本是魔法使的势力《协会》的协力厂商,可是他们竟然从神圣骑士团的手中抢走一颗核弹。现在那颗核弹就装在一辆陈旧的地下铁列车上,正在东京地底下到处跑。万一那颗核弹爆炸,死伤人数将达到数以百万计。如果焚毁的地带正好是政治与行政中枢机构集中的区域,那么日本这个国家就会完蛋。
「关于这次的事情,《协会》方面有没有什么对策?我们不是已经提出要求了吗?」
仁满心焦急的情绪,与那些聚集在玄关大厅里坐卧不安的《公馆》职员相同。
「不好意思,因为我已经不是《协会》的人了……」
欧尔嘉满怀歉意地对那些明知她是一朵毒花,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的《公馆》职员点头致意。这是因为她的个性稳重成熟,能够打从心底以慈悲为怀的心肠对待一团粪便。
玄关大厅里《公馆》办公室那侧的门扉大大地敞开,使彷佛嗅到浓厚尸臭味的魔法使们突然喧哗起来。
仁久未见面的老友就站在门口。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发生巴比伦事件的五月,所以有三个月未见。手上抓着一把乌克丽丽走过来的纤纤贵公子,宽敞的额头上垂落着一绺浏海。他穿着一件前襟大开的夏威夷衬衫,配着百慕达短裤,脚下还踩着海滩鞋,一副刚度假回来模样。在场的人员也只有八咬诚志郎满面春风,完全不把危机当一回事。
「好友!我也可能有机会到许久没去的东京工作了,真是太教人期待啦。」
八咬一边从身上喷出阵阵猛烈的魔炎,一边踏着有力的步伐走过来。这位老朋友最近受命去追讨一个在离岛落脚的犯罪魔导师,晒得黑黑的。
「你该不会在海边晒得脑袋都沸腾了吧?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我从北海道寄了一张图画信给你,送到了吗?」
「你真的有认真办事吧?」
一名穿着充满夏季风情的迷你裙、露出修长美腿的亮丽秘书小姐从八咬身后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张剥下树皮、上面贴有邮票的玩意儿。从美女手上接过名信片的年轻老闆歪着头,心想,这封信怎么还在自己手上?
「因为在知床的原始森林里没有邮筒,所以八咬你说要自己拿给他。」
「瞧瞧我多健忘!因为南洋那里也没有邮筒,所以我之前连送信的工作都一手接下来了。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在旅途中捎给你的信息。」
「你到底和什么东西交手?是熊吗?还是鲑鱼?」
魔法使的恶梦──八咬诚志郎深爱所有他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
接着有如遭人打到稀烂的玄关大厅左右两开大门,被人重重地推了开来,让所有魔导师与《公馆》职员全都紧张地浑身僵住。走进玄关里的是一名用棉麻角带紧紧绑着丝织和服、脚下穿着木屐、束髮绑成茶筅髻的男子。听说他已年过四十,可是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有这个年纪。他几乎全盲,紧紧闭着双眼,步履却没有丝毫犹豫。
「喔,所有人都到齐了啊。」
武者这一开口,将夜晚空气中的郁气一扫而空。这名就像是从武士时代漂流到现代的男子,站在吊灯轻摇的洋馆大厅内,竟然完全不会让人有不合时宜的感觉。十八年来斩人无数的重镇──《鬼火》东乡永光──连现场的气氛都能扼杀。
纪不到二十岁的俊美少年随侍在《鬼火》身后,手中拿着东乡的刀袋。他是《笑脸郎Laughing Face》虎坂井雷伊,负责统管《鬼火》手下的魔导师集团《鬼火众》。鼎鼎有名的最强刻印魔导师与主子东乡一起行动,本身就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
专任官是魔导师公馆的战力,专门取缔犯罪魔导师,在市内进行警备工作。专任官的定额是十二人,现在却只有七人,第六人是一名埋头在日本各地猎杀魔法使、完全不回首都的男子,第七人则是个仁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亡灵。《鬼火》东乡永光、《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八咬诚志郎与《沉默Silence》武原仁,加上此时在地底下音讯全无的《魔兽师》神和瑞希,魔导师公馆的主要战力就是这五个人。
魔法使与《公馆》的普通员工们,就像站在悬崖边窥视着深暗的谷底,越来越沉默。因为这些人都知道,专任官们在执行任务时究竟堆起了多少尸山。
目前那些称为魔法使的异界中人尚未公然违抗法律,可是这种秩序并非自然形成的。虽然这个世界的人是魔法的天敌,可是只要魔法使拿起武器作乱,还是可以杀死几名恶鬼,然后到处逃窜。《公馆》之所以不断打倒犯罪魔导师,就是为了要用那名为『恐惧』的无形之手,束缚那些异世界之人。
这些从不允许失败的专任官就是《公馆》恐怖的象徵,他们鲜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有如举办公开发表会似的全员集合。
因为一群危险人物集聚一堂,使得仁周围的人们跑得一乾二凈,彷佛他身边有颗快要爆炸的定时炸弹──就连抓着仁长裤的少女,都像被扔进兽笼般地肩膀微微颤抖。少女鸦木梅洁儿把乌亮的黑色长髮束成马尾,用色调成熟的粉红色缎带绑起来。她是仁负责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同时也是仁在私立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学生。仁只要对这个身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的少女伸手,手掌就会落在她平坦的胸口前方。梅洁儿用她的小手抓住仁的手指,就像紧紧抓住救命的绳索。她放心地眯起眼睛,带着一脸毫无戒心的表情抬头看着仁,真实的呼吸吐息让仁心中感到一阵悸动。少女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与她端正美丽的脸蛋,营造出些许异样的不平衡感,让仁产生一股「彷佛这是一个他不该碰触的世界」的错觉。
梅洁儿重新振作起精神,宛如社交场合上的贵族小姐般昂然地站到前面。心高气傲的她不容许自己内心的恐惧被他人看穿。
「你们这群人真是懒骨头耶。明明是自己的伙伴,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却都不来帮忙,害得老师每次都得独自犯险!」
她那模样简直就像只对着老虎狂吠的幼犬。
在专任官之间有一个惯例,如果事情闹大了,就得由涉入关係最深的人负责收拾局面。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在仁的面前把核弹带走,也就是说,不管事情演变到何等绝境,仁都必须负责处理到最后。五月的巴比伦再演事件中,《公馆》之所以派遣身受濒死重伤的仁前往幻影城那种九死一生之地,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惯例。
八咬像在演戏似的,夸张地展开双臂说道:
「你的运气从以前开始就很糟。没错,我听说在我出门的短短三个月之内,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扶养家属就多出两个。你的脑袋应该没有秀逗吧?」
在八咬的目光注视之下,梅洁儿的嘴唇虽然因为恐惧而血色尽失,但她还是傲娇地挺起胸膛说道:
「什么话,能够有家人陪伴在身边,怎么会是运气不好?老师的人生根本就是中了大奖才对。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事比爱人与被爱更加幸福快乐了。」
「梅洁儿妹妹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够爱一团会说话的粪便。你的心胸到底有多宽大啊?」
《荆棘姬》的身姿摆荡,似乎不堪一折地摇摇欲倒,而她身上的蓬蓬裙也随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这个名叫鸦木梅洁儿的少女无论面对谁,都敢毫不客气地顶撞,可是在仁以外的三名专任官包围之下,饶是她再勇敢都不免害怕起来。
专任官齐聚一堂是为了处理核弹的事情,而小小魔导师之所以出现在这群大人之中,则是因为她是刻印魔导师。魔法世界不时会举行神前审判,有些人就会被处以沦为刻印魔导师的极刑,必须要打入地狱。受到这种等同于死刑惩罚的人,会在背部刻上刻印,在打倒一百个《协会》的敌人之前,永远得不到自由。《协会》把这些刻印魔导师下放给魔导师公馆,而公馆接收刻印魔导师之后就会交由专任官管理,利用他们来维持治安。
虽然梅洁儿有这样的背景,可是仁不忍心让还只是个小学生的梅洁儿独自上战场。
「既然她们是我的扶养亲属,你就不要对别人的家事说三道四。还有你可别忘了,我的其中一位『家人』与神和一起被王子护带走了。」
仁不知道这个全心全意对他寄予好感的少女,究竟犯了何种重罪被贬入这个世界。那个站在主子《鬼火》身后、轻轻对梅洁儿挥手的虎坂井雷伊同样也是一名罪人。听说这名少年为了让自己被贬入这个世界,率领一个怀有异端思想、名叫地狱礼讚派的恐怖组织把一整个国家给灭了。话说回来,《公馆》本身也算不上是什么清白乾凈的组织就是了。
八咬非常不懂得如何向人道歉,以前还曾经因此和仁当真吵起来。
「啊,抱歉。我竟然会做出这种绅士不应该犯的失礼行为。」
贵公子行了一礼。举止很是优雅,可是却完全掩盖了他道歉的诚意。
因为其他人都心存畏惧而不敢提出忠告,所以专任官当中有许多奇人怪客。他们在近代国家与魔法世界之间的夹缝间翩翩起舞,姑且不论演出的是悲剧还是喜剧,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舞蹈绝对异于寻常。
打从仁与小魔女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两人总有一天会别离。过去的他认为,就算再怎么挣扎,终有一天还是会目睹梅洁儿倒毙在修罗之路上的尸体;而如今的仁则是想在那个「终有一天」来临之前儘力帮助梅洁儿,他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少女成长茁壮,直到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然后独自离巢展翅高飞。
仁从喧嚣吵杂的玄关大厅退到《公馆》办公室前的走廊,回顾这个诸事纷至沓来的一天。清晨时分,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一支队伍袭击神圣骑士团落脚的美军设施,夺走核弹。事发当时,《公馆》正在搜索《协会》内部情报的提供者阿拉克涅,所以对这场行动没能及时做出反应。接着仁与瑞希为了寻找魔女阿拉克涅,深入《公馆》周边在战前开凿的地下战壕群,并在那里捲入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与神圣骑士团之间的核弹争夺战,最后核弹被地下铁列车带走,落入怀斯曼公司的手中。
与那些《公馆》首屈一指的怪胎说话,仁也觉得有些疲惫。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梅洁儿说道:
「你差不多饿了吧。要不要到外面去吃点晚餐?」
少女惴惴不安地仰望着他。
「不晓得绊现在怎么样了?」
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而前去探险的梅洁儿与她的小学同班同学寒川纪子,连同仓本绊都被那场地下甬道内的决战波及。武原家里的另一位『扶养亲属』仓本绊与《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专任官一起失去联络,行蹤不明。从前后情况来看,她们肯定是被怀斯曼公司抓去了。
「是啊,小绊这时候是不是正在某个地方吃晚饭呢?」
仁脱口说出这句话,深深感受到仓本绊真的不在身边。这让他与梅洁儿自己想到一种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惧。
「…………老师,你真的觉得绊她还平安无事吗?」
「怀斯曼公司的王子护豪森在三年前还是《公馆》的专任官,他绝对不会做出傻事,自断和我们谈判的空间。小绊她不会有事的。」
仓本绊是时隔六十年之后,重现江湖的失落魔术再演大系的魔导师。再演魔术能够影响《过去》,唯一能够有效对抗的手段,就只有一切魔法的天敌,亦即恶鬼的魔法消除能力。对魔法使来说,她就是一颗危险到不得碰触的核弹。仁的理性明白这一点,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实际确认过绊真的平安无虞。
正因为仁的头脑泠静,绊不在身边的事实更是随着时间分秒流逝而越加沉重。
梅洁儿轻笑一声。她的眼眸深处闪动着嗜虐的异彩,彷佛见血之后引发本能的躁动年幼猛兽。
「老师这么相信那个人啊。」
仁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他的体内时钟好像瞬间逆转似的,身体深处的心脏不住地怦怦乱跳。因为王子护豪森就是把仁拖进这个世界的人,也是第一个教导他如何战斗的教师。
「我怎么可能相信他!」
「还在嘴硬,我可是一清二楚喔。因为我是老师的『扶养亲属』嘛。真好,我和老师好像越来越亲密了。照这样下去,今年暑假结束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关係呢?」
少女虽然用言语逗弄仁,身子却没有靠近到能够感觉到体温的近距离。因为绊不在身边,使得这个天真年幼的小恶魔也没办法掌握和仁之间的距离感。
可是属于温暖人类的时间只有这短短一瞬而已。此时此刻是众人面临生死存亡之秋,在历史进程上争抢先机的决胜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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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点十三分,一辆黑头车从魔导师公馆的外门沿着森林围绕的小径开了上来。
那辆大型车静静地煞住,停下来的时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所以在公馆本馆的大门打开之前,只有仁、《鬼火》与八咬这三位专任官知道那两人会到来。
原本吵闹不已的玄关大厅突然没了声音,这种强烈的反应让躲在大厅深处走廊里的仁料到来者是何人,而超出他预料之外的是,在『那个人』之后,还有不只一人的脚步声。
那些访客对身旁的喧嚣完全不予理会,一路闯进《协会》人员禁止进入的《魔导师公馆》那一边的走廊。为了让《公馆》职员的魔法消除能力尽量不要影响到公用大厅,玄关与公馆侧的走廊之间,拥有十分完善的气密设计分隔彼此。但就算隔着一扇门,还是挡不住非比寻常的气氛,显示这次事件极度重大。
最先踏进走廊里的是两名鲜少出现的魔导师公馆干部。高级官员身为社会菁英人物,本来只有在闯下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祸时才会被派任到此。办事时要是有任何差错,就只有殉职一条路,所以干部通常不做事。身为官员却自愿到这里来的特例,现在只有一个。
「武原专任官,这次的事情会很麻烦,可以请你协助让会议进行得更加顺利吗?」
跟在那些职务上身为高级官员的人之后的,是一位冷若冰霜、眼神极为锐利的女性官员。平时穿着具有夏季风情的套装,营造出职场女强人形象的她今天略施薄粉,身穿死板板的深蓝色与白色服饰。这名女子是《公馆》的事务官,也就是负责统管仁这些专任官的领导十崎京香。为了迅速撇开目光的京香,同时也是她童年玩伴的仁希望能为她加油打气,便对她说道:
「没问题,我一定会好好做个了结。」
最后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笔挺深蓝色制服、气宇轩昂的壮年男性。那名男子的额头线条尖锐,可以看得出其人意志坚定。从那身制服看来,一眼就知道他是警察干部。有一对提着黑色公事包、身着西装的男女随侍在侧,应该是随扈吧。
武原仁好几次往来于鬼门关前,也曾经经历过可能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重大事件。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警察干部造访公馆本馆。
「魔导师公馆相当于文化厅中的其他种类机构,各位在立场上并不接受警方的指导。所以我希望各位了解,因为在这种非常状况下,我才要刻意打破常规,从警察厅到这里来。」
指挥公安警察取缔国内激进派分子的警察厅警备局干部清水健太郎以粗犷的嗓音,以这么一段话向众人致意。
之后他亲自花了将近十分钟进行口头说明,内容就是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包括他们到这里来的法理依据,与根据什么道理所以他们这种处置是正当无误抑或是不得不为的。真是非常具有工作内容涉及法律层面的官僚会有的作风。到头来也只说了警方会倾全力追查核弹,而清水负责监督魔导师公馆的职责区分而已。
列席参加会议的专任官反应都很冷淡。因为警察与《公馆》双方对于事件解决的终点在何处定义不同,故为了达到目的的组织架构与人员行为也相异。
京香身为《公馆》的代表,虽然在职务上不允许她这么说,可是她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道:
「如果用一种比较放肆的说法来形容,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和消灭害兽差不多。找出无法与这个世界共存的魔法使,然后让他们永远无法作怪,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不会开庭审判,所以没有文件纪录,而且也很少活捉犯人。」
对于那些不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异界之人,就用异界的野蛮法则还以颜色。也就是说,《公馆》这个公家机关并非立足于日本法律上,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矛盾。
来自警方的干部静静地屏住呼吸。他五十多岁,头上斑白。仁似乎能够听见他生着花白头髮的毛孔一一张开的声音。清水身上冒出的汗水,散发出涔涔的汗臭味。虽然《公馆》彻底『异于』警察的原始法则让他备感压力,他却没有屈服。
「请继续说下去。」
京香点头。今天在这个《公馆》经常使用的昏暗会议室里,有七个人出席这场会议。包括仁在内的四名专任官与十崎京香,还有警察干部清水健太郎和一名女性随扈──另一名随扈则是在门外待命。
「魔导师公馆的人员不多,没办法在会议中逐一区分工作。我们查出敌人是谁、决定战术,之后就只要负责实行的专任官接受计画而已。专任官虽然不擅长护卫或是监视之类耗费人力的工作,但他们都是优异的魔法使猎人,您可以儘管放心。」
《公馆》就是这样的组织。现在摆出一副治安机构的架势,也只不过是这两年半十崎京香时代的事情而已。
清水不但脑筋转得快,就连适应力也不同凡响。
「那么为了让各位更了解我想说的话,就从我来魔导师公馆的理由开始说起吧。我是来盯紧各位,避免这个无法以常理忖度的治安机关失去控制。我这种说话方式也不正确吗?非常好,既然没错,那我就继续吧──为了不让各位在偶然的情况下和我们警方的工作冲突,妨碍我们办事,我把目前知道的情况告诉各位。」
为了仁这些没办法用一般工作方式办事的人,这位干部主动牵就《公馆》的做事方法。
「今天晚上七点十三分,有一辆地下铁列车被发现冲过地下铁银座线的新桥车站月台。那是一辆在战前使用的列车,与各位今天早上没能逮住的列车型号相同。但是在下一站银座车站的月台并没有发现那班列车。推测那班列车可能是进行了魔导师公馆所说的魔法转移,我们在电脑系统上也找不到行驶中的列车。」
那班车毫无疑问就是上午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装载核弹之后开走的地下铁列车。那些魔法使开始展演,表示随时都可以进行核子攻击。
随侍的随扈惊讶地视线摇摆不定,用手帕擦拭在冷气房内仍然满头大汗的脸庞。以清水的立场,实在很难想像他竟然会亲自说明事件状况。
「警方已经确认各位在追的怀斯曼公司职员,与我们从以前就一直在追缉的人物互有接触。假如怀斯曼公司手中的核弹已经脱手,这个男人绝对是最糟糕的买家──他名叫国城田义一,现年五十五岁,是一名受到各国通缉的恐怖分子。」
十崎京香操作OHP投影机,在会议室的白色墙壁上放出一名男性的照片。那人的年纪看起来和清水差不多,脸部轮廓圆圆的,发量也少。年轻时可能有锻炼过身体,肩膀相当孔武有力。可是体格终究不敌无情的岁月摧残,小腹已经挺出来了。脸颊与太阳穴上似乎饱经日晒,长着淡褐色的斑点。这张照片可能是在一个气候炎热的国家偷拍而来,何况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个特徵,让仁等一众人一阵紧张。那个特徵在于他的眼睛。国城田那双眼角刻划着深深皱纹的眼,注视走在他身边的人们,像是完全没把那些人当人看。
「一九六〇年代末,国城田在他就读的大学参加学运,从那时候开始参与反体制运动。他在一九七二年犯下一桩案件,用猎枪把火焰瓶打进当时的多摩美军基地,当时造成一名士兵受重伤。之后国城田出国前往阿拉伯,三年后加入南美的共产党游击队。他在该地利用自己製造爆裂物的技术,涉入好几起绑票勒赎或恐怖行动。」
京香换了一张投影片。喀嚓一声低响,照片内容换成南国的市场。异样的是,画面上有西瓜与两名脑袋迸裂的男子,鲜红色的液体染湿大片道路。路边摊因为支柱折断而垮了下来,那里还有一个孩子横躺在地。一只肥胖的断臂掉在地上,不知道是谁的手。
投影片又换了一张。喀嚓一声低响,这次的牺牲者烧得一片焦黑,连性别与年龄都看不出来,被人摆放在铺在马路的塑胶垫上。一辆车可能是被装设了炸弹,车体烧得扭曲变形,连车门也已经脱落。塑胶人偶的残骸黏在前挡风玻璃上。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因为职业特性,仁经常看到尸体。这些凄惨无比的光景让他心情沉重。对仁来说,这个世界的人彼此作恶残害的情状最让他难受。因为这就像是活生生证明了那些魔法使口中的蔑语「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十崎事务官现在帮我播放的照片,全都是与国城田有关的案件现场照片。」
仁体内血流的温度确实稍微下降了一点,他认为自己在面对国城田这名男子时,可以果断地做出判断。京香给他们看这些照片,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对恐怖分子来说,南美与阿拉伯是这么容易来去自如的地方吗?南美的共产游击队与阿拉伯的基本教义派双方的主张根本不同吧?」
「国城田是一个政治色彩相当薄弱的『专家』,他就像是无根浮萍,往来在各个组织之间。那些组织除了都是反政府团体之外,彼此没有任何共通点。对这种人来说,南美是一个很容易藏身的地方。而且在他回到日本不久,又被人发现出现在阿拉伯。」
「手中握有核弹的就是这个男人吧。」
由于仁整个人的状态完全恢複到日常水準,甚至超越以往,警察干部的随扈一猛烈地瞪他,仁立刻感受到一股鲜明的敌意,便转头朝对方看去。
清水并没有斥责年轻人,他很重视不同组织之间彼此共有的物事,而这物事即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