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戛然而止。这是因为随着《荆棘姬》欧尔嘉脱离前线,攻击地下城市的刻印魔导师也一併撤退了。负责计算刻印魔导师打倒多少敌人的就是专任官,一旦不清楚谁来裁决战果,除了失序的快乐杀人狂之外,其他人都会放弃战斗。
勉强击退包围攻击的地下城市强打起精神沖淡绝望感。可是几乎所有人都筋疲力竭,不愿多思考也不想说话。地下城市不像地面的都市有几十条连外道路,他们很清楚,要是仅有的四个出口都受到围堵,他们就无路可逃了。
地下居民们把战斗中死亡的牺牲者遗体放在边角街区的屋顶上排好,然后盖上布。根据这里的习俗,往生者的遗体会埋葬在西边出口外面的废弃街区,而该处正被刻印魔导师佔据。负责搬运尸体的居民似乎难以忍受黏糊糊的鲜血,都花上超过十分钟的时间仔细把手洗乾凈。
武原仁混在难民中,在某个屋顶上坐下休息。为了给身子冻僵的人取暖,他们用魔法燃起火堆,也多少为仁冰冷的身体带来些许温暖。但就算混杂在居民堆里,坐在中央街区其中一个住家屋顶上,仁还是冷得浑身发抖。
一想到梅洁儿离他而去,仁的心中就有一种虚脱感,就像是无法恢複的疲劳残留在体内。他一心想让那个纯真的孩子活下来才会挺身跳进地底,那孩子说想要活下去、想要从仁的身边毕业,她想展开新生活本来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是小魔女的处境还是和以前一样堪危,完全没有改善,然而仁不能参与她的未来了。
仁不知道这突如其来必须面对的状况,究竟是一种胜利还是失败。
「这不是武原先生的错。」
绊忧心忡忡地窥探仁的表情,坐在他旁边。有心地善良的绊陪在身边,仁的心里稍微轻鬆些。
「我想小梅她……她一定也很感谢武原先生。」
仁不需要向绊说明状况,他被梅洁儿甩掉的事实也被街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荆棘姬》欧尔嘉与仁的战斗是一场左右地下空洞局势的大决战,所有人都在关注战况。
「这样啊……连小绊也听见了。」
「从今以后武原先生真的可以去做真正喜欢的自己了。」
仁想起自己与梅洁儿的诀别,心中一痛,露出痛苦的表情。
「对……对不起,我怎么在伤口上撒盐……」
「不,让你为我操心我才更难过。」
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凝视着绊,忍住又想向她寻求慰藉的冲动。
「说真的,辞掉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工作之后,接下来我到底该当个什么样的人呢?」
脱离《公馆》的仁不再是专任官了,这代表他突然得面对一个问题──从今天开始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我虽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武原先生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整个人的状况真的糟透了。你这么拚命选择的答案,怎么可能有任何轻忽。」
听到绊这么帮他说话,仁的眼泪又快要掉下来。从前那个虽然痛苦但是快乐的日子就此结束,仁深刻体会到梅洁儿带给他多大的救赎,自己又是多么依赖她。每当他闭起眼睛,那段短暂却精採的回忆彷佛又会重新复甦。
「或许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人们足够重视,才会这么难过吧。」
比绊更年长许多的仁竟然对她发起牢骚来。
「对不起,小绊……我到底在搞什么……现在的我根本没个大人该有的样子。」
「没关係的。」
说完之后,原本带着柔和微笑的绊收起脸上的笑容。
「可是我很久没和武原先生你们见面,也是满肚子牢骚喔,有很多话要你听我说。」
虽然仁像是被人抛弃,但他并不孤独。就算从公馆出走,梅洁儿也离巢而去,可是他与绊之间的感情仍旧存在。他一心想要帮助的地下城市的孩子们也还没摆脱绝命危机的威胁。
仁一拳打在疲累的脸上,振作起精神。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就这样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还没脱离绝境。从淹水的马路爬上屋顶逃难的居民以及仁他们,都像是在暗夜大海搭乘竹筏的漂流者。整座城市成了水乡泽国,马上就有魔法使造出克难船只放在河里搬货。
远方传来狩猎魔导师示威射击的枪声。枪声虽然微微撼动昏暗的空气,但是就战术而言毫无效果,只是让地底城的居民逃避不安的情绪而已。一声声枪声打出凌乱的节奏,毫无杀气。地下城居民没有希望获得补给,而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在浪费与生命同样宝贵的弹药。
舞花的碎片仍在天顶上飘飞。根据绊的说法,那些《萤光》在仁与欧尔嘉交战的期间亮度降低,彷佛要躲避视觉造成的魔法消除。仁觉得武原舞花的判断力宛如还遗留在那些碎片里,抓了抓头,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
受到《死亡之翼》侵蚀的右腕异样感好像越来越严重。
「你的右手怎么了?这只手还会痛吗?」
身为再演大系魔导师的绊大惊失色,执起仁的右手。仁摩娑着右手臂,手掌的握力比刚才与欧尔嘉交战期间更弱。
「或许在接回手臂时有点太勉强自己了。」
仁的情绪也几乎跌到谷底。绊就像是要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气氛般,两手温暖地裹住仁麻痹的右手。
「可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我曾经梦见过未来。」
「这样啊……什么样的梦?」
绊微微露出的憧憬表情让仁有点不明就里。她回答:
「我在梦里长成大人,然后武原先生和神和同学也都在,大家一起吃饭。」
「那在梦里的小绊看起来幸福吗?」
仁心想,未来的绊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他很快便想像到,将来的绊一定成为一个温柔又坚强的女性。
原本以为绊会含笑点头,可是她却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就连绊梦到的未来都有些麻烦的困难存在。一想到这里,仁反而感到安心。
「在梦中也不全然只有好事,代表那是现实了吧。你的那场梦或许会实现喔,我们今天应该确实能够活下来。」
「武原先生的想法真是积极呢。」
火光在绊的深蓝色眼眸中舞动,刚才神色得意的她忽然带着内疚的表情把视线移开。仁是一个恶鬼,无从得知身为再演大系魔法使的绊究竟感应到什么事,仁只知道,他和绊都视为是一家人的梅洁儿此时不在他们身边。
丧失了无可替代的宝贵物事,似乎就连绊也感到无所适从。
「一切都会雨过天晴的,小梅也绝对会回到我们身边来。」
绊的身子依偎过来,靠在仁身上。绊身体的触感充满青春健康的弹力,让光是今天就差点两次没命的仁本能大受刺激。可是比起本能的冲动,仁与绊就像缺了氧,更深切渴望获得多一点温柔。
「稍微休息一下吧,等到有精神之后再好好打一仗。」
地下的黑暗就像夜幕,让仁两人内心里筑起的高墙渐渐变得暧昧不明。
仁的衬衫因为乾掉的鲜血而染成一片赭红。绊的脸庞埋在仁的肩头上,栗子色的髮丝轻搔他的鼻尖。今天一天就烙印在脑海里的熟悉气味告诉他,绊就在他的身边。
「即使武原先生离开魔导师公馆,我也不会有事的。或许今后再也无法住在十崎小姐家里,可是就算得一个人独居,我也绝对会去找你。」
「等我们从这里回到地上之后,有些事必须再多谈谈才行啊。」
再演大系的相关情报以及绊的父亲掀起的事件,都是魔导师公馆的机密,即使如此,仁还是认为他有义务要把这些事情告诉绊。若是他不开口,这些情报就会从王子护这些想要利用她的势力传进她的耳里,绊早就被牵连进这场战争里了。
「我和武原先生还真是有点奇怪呢。第一次见面之后只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关係就突然变得亲密起来,我还向武原先生告白了。」
听绊这么一说,仁才发现的确是这样。不知何时,仁的手很自然地搂住绊的肩膀,绊的心跳声顺着仁碰触她身躯的手传来,变得越来越急促。
「……可是之后过了两个月,我们还是像最初那样完全没有改变,不进不退。结果到了今天突然变成这样……」
「每次我和小绊说要紧话时,总是在这种紧迫的情况。其实在平常,就应该像这样多聊聊才对。」
「呃、那……那个!你说的『像这样』,应该只是指聊天说话那方面吧?」
被仁抱着肩头让绊产生误解,她的体温一口气直线上升。
一双微凉的手自仁的背后掐住他的脖子。
「还──给──我──!还──给──我──!」
仁的呼吸被掐住,一边挣扎一边想要回头。长长的黑色髮丝在黑暗中就像幽灵一般缠住仁的手腕,仁从未见过神和瑞希这样满脸怨恨的表情。
「神和同学!这样他会死的!会死掉啦!」
「……放手……如果不趁现在、要了他的命…………绊就会……有危险……」
瑞希认真起来的手指握力掐紧人的颈动脉,他的眼前瞬间一黑。
「你脑袋有问题啊,真的会要人命耶!」
神和瑞希完美无瑕的容貌与雪白的肌肤,明显衬托出她脸上些微的表情变化。
「…………你去……死一死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虽然没有正式收到毁灭地下城市的命令,可是瑞希毕竟是现任的专任官。照理来说,本来她必须协助《荆棘姬》执行任务才对。而她听到梅洁儿与仁之间的对话之后还愿意留在此处是一件冒险的事。仁打从心里感谢她。
「真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魔兽师》掩去脸上的表情,没有回应仁的道谢。
「……什么事情……都给人听光光了……你这个……裸露……狂……」
仁这才发现他们周围三公尺距离的屋顶上空无一人,好像在躲着他们一样。在有如庆典夜晚一般的魔法光源中,一群似乎被大人们欺负了的孩子目不转睛地观察仁。
他们一共有九人,全都是四、五岁到国小六年级左右的孩子。
之前因为太畏惧仁而怕到哭的小娜狄亚也在,可是现在看起来对他并没有什么惧意。
仁的心中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喜悦,他认为自己与《荆棘姬》这一战,和这些地下城市的居民之间产生了共患难的情谊。
「你们是不是已经不怕我了?」
本来仁还在想,或许所有事情也不尽然都是那么负面,脸上就要露出笑容,下一秒钟却硬生生僵住了。小娜狄亚伸手指着仁说道:
「脚踏两条船!」
在狭窄的都市中心屋顶上忙碌工作的大人,有好几个人都噗嗤一声笑出来。长得像洋娃娃般的娜狄亚有着一副清亮的好嗓音。
「莫里兹,你看,他脚踏两条船。」
娜狄亚扯了扯一名看起来像是这群孩子中带头的年长男生的短裤。
「那个人脚踏两条船,同时和小绊姊姊与那个女生交往。」
她似乎很想多用用这个刚学到的辞彙,一直说个不停。穿着短裤的莫里兹在娜狄亚如同麻糟般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不要这么大声说什么脚踏两条船,这样绊姊姊太可怜了啦。」
「我一点都不可怜喔!因为武原先生和小梅就像是一家人嘛。」
不晓得绊和他们什么时候关係变得这么好,她涨红着脸反驳孩子们的童言童语。
但是就连那些刚见面没多久的地下城市小孩都来吐槽她。
「绊看起来就是很容易受骗上当的人嘛。」
「希尔特也知道什么是脚踏两条船。」
「我妈说不能好好管住男人的女人,以后一定会吃亏。」
连那些地下城市的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最大的证据就是,人们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而地下城市的女性们的视线则带着些许冷漠。
面对这突然而来的机会,仁却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攀谈。
「我没有脚踏两条船喔,其实真的发生过很多事,一言难尽。」
在仁心中那些和梅洁儿与绊之间『许多事』的回忆如浪涛般涌上心头。
知道梅洁儿活着之后,仁觉得他的未来前景完全就是一片空白。九年前开始,武原仁就一直依靠魔导师公馆过活。
仁出神地望着这座他几个小时前还打算要毁掉的城市。水位超过一公尺高了,街上灯火通明。他低下头看着无波的水面,看到的是浑身瘀青、灰头土脸、乾掉变黑的血渍黏在皮肤上,满身是伤的自己。
「我真的跑到一个麻烦的地方来了啊。」
就仁看来,这场洪水并不是要把地下城市的人们逼死,而是《协会》的髙位魔导师施展防御魔术的预设阶段Preset,以避免在核弹爆炸后遭到波及。核弹爆炸瞬间所释放出的放射线速度太快,人感觉不到,防御起来困难度很高,他们才会让整座城市淹水,在地下空洞四处布下能够阻止放射线的水墙。从包围地下城市到发动攻击间,隔了一段时间,也是为了要準备让洪水淹没城市。
而且没有人知道,这次事件的核心,也就是核弹究竟在哪。仁小妹的碎片在他们头上飞舞,彷佛在关注着这座地下城市的生与死。
一名皮肤细緻的黑肤少年跑来加入这群小孩,皮耶托罗一直对绊与仁抱持相当真挚的好意。俏皮少年的眼神毫不忌惮地在仁与绊身上来回比较。
「地上真的好棒啊,我还是很想到地面上去看看!」
以小女生为中心,年幼的孩子们开始喧闹起来。
「皮耶托罗哥哥,唱歌!唱歌!」
娜狄亚两手抓住皮耶托罗的长裤。他们长得非常像,应该是亲兄妹吧。和其他小孩不同,身形细瘦的少年似乎已经开始工作,手上有很多小小的伤痕。
让仁惊讶的是,这群战场上的小孩很理所当然地就这样唱起歌来。歌词的内容述说地面上是一片富饶的世界,只要到地上去就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仁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偏偏他们的歌声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就在仁听见一道男童的高音时,他对皮耶托罗的印象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孩子王莫里兹开始打鼓,敲打的声音大到彷佛连皮肤都能感受到震动。莫里兹掀起髒兮兮的衬衫,滑溜的肚皮就是他的鼓。如果要发出比较大的声音就拍击胸肺,高音则是拍打圆滚滚的下腹部,把自己的骨胳与内脏当作一整套鼓具使用。这是一种医生触诊的手法,加上与克莱门斯同是完全大系魔法的演奏方式。
不知从何处传来地下城市大人们的歌声,应和儿童乐团演奏出来的音乐。随着唱和人数越来越多,音乐的色彩与音量也逐渐提升。仁打从心里感到一阵讚歎,从未听过的陌生音乐让他听得寒毛直竖。这音乐就是地下城市诞生之后六十年间独自孕育出来的丰富文化。
四周已经听不见枪声。这是因为人们都停下工作唱歌,或是拿起手边的物品敲打。两百人各自不同的乐器与歌声融合成一段国籍不明的音乐。
皮耶托罗尖锐的男童高音,就像以锋利刀锋划开永恆夜晚空气的剃刀。悦耳的声音把深植人心的恐惧逐一抹去。娜狄亚等年幼小女生的可爱合唱震动地下寒冷的空气。
不同打击乐器的合奏发出畅快的金属声,把令人不安的暗沉气氛逐渐炒热起来。
虽然这段演奏既没有指挥也没有乐谱,只是随心所欲的表演,然而每个人的节拍却一致,没有人走音。
现实不会因为他们唱首歌就有所改变,可是光影、流水与空气都像施了魔法地绽放开来。仁又转头去看那些遭到淹水的住家,到处都有以原色所绘製的图画。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是画中的内容都是花草、天空、彩红等等愉快美好的事物。
水面上有油漆罐在漂浮,那是地面世界的产品,还刚买没多久。住家上的图案也是近期画制的。在地下城市的男人受雇于怀斯曼、开始有收入前,这座城市原本还是相当单调的。烤麵包机、电热水器等比较小型的家电产品,在变成河道的马路上载浮载沉。这些都是仁也习以为常的日本制产品。
这里自成一个昏暗的世界。虽然今天因为居民自己招惹的事件而遭到蹂躏,但这个地方确实有人起居生活。
在这段不靠魔法也能撼动人心、有如直沁心跳一般的音乐声中,绊在仁的耳边拉高嗓子叫道:
「听说这里的人啊,都各自拥有不同的魔法,一家人就属于一种魔法系统!」
绊把她结交的小孩姓名一一告诉仁。
「莫里兹的亚库拉家族是完全大系!洁尔玛妹妹的希戮塔家是圆环大系!娜狄亚妹妹和皮耶托罗的特巴塔家是神音大系!希尔达妹妹出身的耶达家则是宣名大系喔!」
绊很自然地一边摇摆身子,一边把关于地下城市的事情告诉仁。她说音乐在这个地方之所以会这么盛行,就是为了让来自不同魔法世界的人们彼此携手合作。绊指着一个个人,说这孩子是相似大系、那个人是因果大系,把即席大乐团中的小孩介绍给仁认识。仁知道,那个气温明明很低却还浑身光溜溜的平柏诺肯定是炼金大系的人;仁又回想起这座地下城市的居民原本都是刻印魔导师,这种複杂的魔法使人口组成,就和公馆的收容中心──《学校》不分轩轾。
可是仁却谈起他担任冒牌教师的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