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崎京香把行李送到仁的公寓,是在九月二十日的傍晚。
仁结束工作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起居室里多了两个纸箱和一个小橱柜,那都是梅洁尔在十崎家寄居时的私人用品,他见了觉得有些莫名地害臊。
「梅洁尔的东西,就这么些了吗?」
他一开口问,放学回来换好自己衣服的绊便从洗碗池前转头回答:
「我和小梅的房间里,还有两个装着内衣之类东西的箱子。真的可以把衣柜搬到这里吗?」
仁公寓的居住人口,自从绊和梅洁尔过来之后已经增加到了三人。《魔兽师》神和瑞希把梅洁尔像个行李一样带过来以后就回去了。因为她怀疑仁只要和绊两人独处就会出手袭击,所以派梅洁尔负责监视。
「不用在意,我也没多少东西。」
仁的冒牌教师生活也改变了。还是《公馆》的专任官时,他经常因工作原因突然离开教室。而现在就像个普通老师一样,早的时候晚上八点前就能回家。
透过窗户吹进屋的夜风,已经没有了夏天的气息。
绊以开朗的表情对仁说道:
「那么,拜託武原先生準备一下锅垫和碗。要开饭喽。」
夏天的时候,梅洁尔与绊争抢十崎家的厨房,製造了众多杀人料理。而这一回,她是被派来当警犬的,于是便不再下厨。不仅如此,还一直窝在过去仁的妹妹舞花用过的七平米房间不动弹。
「喂!梅洁尔!开饭了!快出来!!」
小魔女从古旧的推拉门后,带着好似无法宣洩的怒气回应道:
「……今天不想吃。」
鸦木梅洁尔,似乎因为被当作没用的废物对待,心里相当受伤。
「这也没办法呀。是神和做的决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的,总会有这种时候的嘛。」
从仁这里继承监督梅洁尔职责的神和瑞希,手下有众多刻印魔导师。瑞希只有想要方便的传送魔术时才会需要梅洁尔。
倒不如说,监视仁是只有她能做得到的工作。然而自尊心甚高的少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一点。
少女粗暴地将推拉门摔开。
「反正老师你只要我不参加战斗就满足了是吧!想笑我就笑好了。这样伤害我的尊严,你很开心吗?还是想要教会我不甘心也是一种愉悦?」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皮肤仍如幼童般细腻的魔女出现在门后,因为推门时太过用力,甩得长长的黑髮漫天飞舞。鸦木梅洁尔抿起樱色的嘴唇怒斥:
「只是什么?想要对我做什么就不要犹豫!明明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在女孩子讨厌的地方撩拨,太无礼了!」
梅洁尔捂着自己充满傲气却一马平川的胸膛大声叫道。她和被《公馆》解僱的仁分道扬镳,选择了刻印魔导师的修罗之道,因此两人本该只剩下小学老师和小学生的关係、只能在学校碰面才对。如今在这间公寓里待在仁身边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就很尴尬。
仁一直很担心分别之后梅洁尔会被安排怎样的工作。在他们共同经历的最后一个事件——夏天的核弹恐袭事件中,她就曾在从地下返回的电车中低下头,因为害怕自己可能真的杀了人而颤抖不止,又逞强得让人心痛。
「你没必要着急成为大人。不管你选了什么路,也随时都可以回到这里啊。你有权利看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好成长,快乐地活下去。」
然而,这话对自己逼自己的少女只有反作用。
「别小瞧我!我可是刻印魔导师,我不是为了开心才来这个世界的!」
绊估计是放弃了让仁帮忙,自己把碗筷摆在茶几上。随着日常杂务的稳步完成,浇在汉堡排上的番茄酱散发出香气,挑逗着仁的鼻孔。
「在地下战斗的时候,我还觉得老师你稍微有点变厉害了呢。结果一变自由就整天浑浑噩噩,真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梅洁尔如同对丈夫发泄不满的主妇一样说罢,便嘟起嘴唇。仁没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愿望,只是想好好过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然而她有自己战斗的理由。
「梅洁尔,我——」
可是肉排和新鲜番茄酱溢出的暴烈香味,不允许他们的对话进一步严肃下去。
「好怀念啊!这张照片,是内藤先生吧。内藤先生的夫人,据说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呢。」
脱下围裙的绊一脸怀念地看起了照片。
「绊你不要插嘴!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绊你也清楚的吧。」
绊细心地将照片叠好放在茶几上。
「小梅,我觉得你这种态度不太好哦。」
绊反对不再是《公馆》职员的仁再去涉足危险。
「绊?你真的清楚自己处于什么立场吗?你要不要试着动动你的笨脑袋,好好看看自己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住口吧梅洁尔!」
仁怒声喝止。绊是魔法使,并且继承了一般认为已经灭绝六十年的再演大系魔法,也正因为此在六月被《协会》的宿敌神圣骑士团盯上。如今,绊误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敌人没有理由放过她。她现在就是一个会吸引敌人前来的信标。
而仁则在之前事件的最后,亲手杀死了绊的养父——仓本慈雄。仁并没有告诉绊自己犯下的罪、以及她的父亲才是一切的黑幕这件事。
他的制止语气过重了,以至于让绊愕然得如同刚从幻梦中惊醒。
仁在摆满菜肴的茶几旁坐下。他很想为陷入寂静的餐桌取回一点温度。
「哎呀,怎么说呢。就算是拟似家人,一家子的顶樑柱处于实质失业状态,的确是会害得家里气氛不好。」
「哎……啊、才没有失业呢!武原先生有在上班的呀!」
从暑假之前到九月份的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梅洁尔和绊寄居在十崎家的时候,客厅里有着家人般的奇妙团结感。而今天餐桌周边萦绕着的,是对未来的不安。
「来吃饭吧。吃饱肚子,说不定就有好想法了。」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米饭味增汤和汉堡排,桌上还有蔬菜炖鸡,以及昨晚剩下的腌萝蔔和拌黄瓜。
梅洁尔看来还是无法彻底抵抗对美食的慾望,动作缓慢地就坐,说了一声我开动了,然后吃起了饭。
使用筷子已经很熟练的小魔女,夹了一块腌萝蔔放进嘴里。
「老师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悠哉?现在的状况已经和暑假时不一样了哦?」
梅洁尔可能是因为在意绊,刻意憋出开朗的声调。「改变了」的,不只是仁他们的人际关係。在核弹恐袭事件中,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留下了一枚核弹,表面上遵守无核三原则的日本政府,必须在暗地里将之处理掉。另外还有地下都市居民们的待遇。有许多事让人担心。最关键的是,在核弹恐袭事件背后穿针引线的前专任官——王子护豪森的真正赞助者,可能正是《协会》。
「暑假之前也没好到哪里去嘛,再怎么担忧也没有用啊。」
「小梅,你每天都太焦躁了。」
「你在担心我?我说过多少遍了,我可是刻印魔导师。」
仁看着围坐在同一个茶几边上的绊和梅洁尔。绊似乎还没感觉到危机的徵兆,微笑着回应他。梅洁尔则稍稍迴避了一下视线。而仁只觉得眼下的时间无比珍贵。
「我只想好好度过每一天,这样万一发生什么的时候就不会后悔。当然,这个想法可能很陈腐。」
如今的他如果被捲入大规模的战斗,生还的可能性很低。有许多事是一个人做不到的,所以人们才会成立组织加入其中。但现在的仁是孤身一人。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寻找新的能够依附的组织。他只想将这有绊和梅洁尔在的餐桌儘可能延长下去,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哪怕很痛苦,我也会想起今天的回忆,这样就能支撑我设法回到这里。」
然而仁倾诉的感伤,只换来了梅洁尔和绊冰冷的视线。
「……老师你太卑鄙了。又不让我作为刻印魔导师去战斗,回来了又把我当小孩子对待。……还用家人这种词,把我和绊一起概括掉!」
「武原先生说的话,总是听起来挺感人,但没什么确切的实际内容呢。」
少女们还很年轻,所以又性急又有精神洁癖,忍不住想要把目前这种稍有失误就会支离破碎的关係彻底划清。
「老师,我已经受够假大空的话了。差不多是时候明明白白做出决定,我和绊,你到底要选谁?」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么露骨的话题……」
梅洁尔秀丽的手指咚咚咚咚地敲起了茶几。看来在十崎家的生活,让她染上了京香的习惯。
「老师,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说什么不露骨的话题?」
「就是……今天在学校过得如何,类似这样的。」
晚餐座位变成了集中炮击的目标。进食这件事,能让人类回归生物本性,是一种露骨的行为。而与两名女孩子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住宿这件事,则更是属于露骨的行径。
「老师你被魔导师公馆开除以后已经是孤家寡人了。然而绊却到了老师这里,《魔兽师》又派我来监视。你怎么还能像「改变」之前那样吃得下饭?……老师你心里也清楚这种状况根本不可能长久吧?」
「你这逼问人的方式,都和京香姐差不多了。」
反倒是仁幼稚得更像个小孩子。连绊都对他毫不留情。
「……十崎小姐送来的照片,我刚才看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劲。里面没有我和武原先生两个人一起拍的照片,也没有梅洁尔和武原先生两个人一起拍的照片。我也表达不清楚啦!感觉就像是被躲着一样,总觉得不太对。」
这就是已经不在十崎京香家寄居所带来的变化。绊自己做出了选择来到仁的身边,梅洁尔也为他多少扭曲了一点自己的信念。然而他无法回应给她们任何东西。
没有组织的名目,纯粹因人的心意而构成的关係,虽然美丽但也很脆弱。仁见过许多因感情错位而导致的破灭与互相残杀,因此想要一点寻找明确答案的时间。
「不管是对梅洁尔还是小绊,我都没办法说什么露骨的话——但是,我不论如何都是梅洁尔的同伴,也会永远支持小绊。」
这实在是很自我中心的话,然而并非谎言。因此他非常畏惧对方会有什么反应。晚饭的餐桌上,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
身受极刑、如今正走在修罗之道上的梅洁尔,以凝重的口气向他确认:
「——不论如何?不论我犯下了怎样的罪才堕入到这个世界,老师都能说出一样的话?」
仁坚定地回应小魔女的视线。
「不论如何。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这边。……我正是因为离开公馆成了孤家寡人,才能没有顾虑地得出发自内心的答案。虽然可能听起来像是假大空吧。」
与小魔女之间的距离,的的确确缩短了。而对绊做出这种约定,更是要冒拼上性命的风险。正是因为被排除出《公馆》和社会之外,人际关係才比以往更加切实而沉重。
但是仁并不讨厌这种变化。能让别人把过于沉重的东西託付给自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梅洁尔如进行古老仪式的祭司一般,严肃地拿起一把兇器。
「亮出刀来!」
梅洁尔的眼瞳中燃起了孩童般的嚮往,小魔女将切汉堡排用的小刀伸到茶几中央的菜碟上方。
「小梅,这是……」
仁回想起夏天时由于因玛拉霍提普的魔法而结成的《单恋三剑客》。明明没有被魔法操纵爱意却要干这种蠢事,简直就像滴酒未沾却硬要耍酒疯一样。温暖的笑意不由得从腹底涌现而出。
「绊,还有老师,快点动手。」
绊老实遵从了,不过毕竟刀子上还沾着番茄酱,所以她稍微保持了一点距离没有碰到。而仁则忘记了各种尴尬的问题,痛快地将手中握着的刀子伸出。
绊羞涩地红着脸,像是在为乾杯起头一样宣告:
「呃,那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拿餐具干这种事既不礼貌又不卫生,但还是连仁都不知为何有点想哭。
「这次不是《单恋三剑客》了,那起个什么名好呢?」
他们失去了许多无可替代的东西。即便如此,能够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定有着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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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三人最后起了《晚餐会议》这种没什么品味的名字,会议在閑聊着吃完饭后便宣告结束。
仁与梅洁尔之间,仍拦着名为「刻印魔导师的责任」的天堑。
如同由夏入秋的风景变幻,「变化」也日渐鲜明。对于仁而言,最无法习惯的变化,就是有了休息日。当初,《公馆》的专任官十二个名额里只填了七人,万年人手不足,基本全年无休。
所以现在有了休息日的仁,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九月下旬的星期天,仁在公寓旁边的停车场,从早上开始一直锻炼身体。屋外的炎热使得他稍微一运动就开始冒汗,不过也总比待在室内更能让人静下心来。绊和梅洁尔的私人用品,光是舞花住过的房间还放不下,都溢到了起居室里。一旦运动起来感觉变得敏锐,就会注意到女孩子留下的香气,尴尬得让人屁股发痒。
仁抬头仰望正午的蓝天和白色的太阳。他在《公馆》从格斗教官东乡永光那里学到的训练方法,就是把基础动作反覆练习几千遍。这个被砖墙围住的停车场,仁从与《公馆》刚扯上关係的高中时代开始就一直在使用。
即使已经离开了组织,东乡的教导依然是他的根基,这点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与魔导师战斗时的关键点,并非身体运用而是视线与皮肤感觉。魔法使也会使用剑和枪,而恶鬼在与之刀兵相接时也必须保持对魔法的观测。但反过来说,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切实杀死进入攻击範围的魔法使。
仁感受着踏在碎石地面上的舒适声响,巩固步法,无数次重複躯干和重心的移动。挥肘撕破空气,伴着吐气出拳。哪怕已经被《公馆》解僱,保持锻炼身体挥洒汗水这点仍没有改变。
梅洁尔也说今天好像要练习什么东西,应该是为了战斗所做的训练。但她已经不愿意再让仁涉足其中了。
「真本事怎么可能随便展示?我和老师说不定哪天会全力相搏哦?」
梅洁尔只在「没有工作的话就一起吃晚饭」这一点上做出了妥协。小学里,他们冒牌老师和学生的关係倒是没有改变。不过,小魔女有时会接到一个电话,大晚上跑出家门,问她去哪里做什么也不回答。
所以仁只能这样咬牙坚持训练。他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核恐事件中,仁从结果而言背叛了魔导师公馆,为此,曾是他教官的《鬼火》东乡声称下一次见面时就要将他斩杀。
不管走到哪里,都充满了不如意。
仁一时闭起眼睛,然后随着悠长的呼气慢慢睁开。仁的武器只有能以自身意志停止魔法消除这一点。发动魔法消除之后他的视野里,已经不存在任何奇蹟。
然而仁在感受到阳光反射入眼睛里之后,突然因眼球的剧痛而蹲了下来。
「该死的庸医。」
这纯属迁怒。夏天的核恐事件中为了与王子护战斗,仁自己切开了自己的双眼。
仁因剧痛和视野的微妙不协调而唉声叹息。
「这么说来,我毕竟是头一回经历用魔法治好破掉的眼睛啊。」
治好他眼睛的人是《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当魔法之中混有这个世界的自然现象时,会产生名为追溯阻力的抵抗力。人类自身的自然生物反应会成为追溯阻力,因魔法而负的伤不会被魔法消除所消除。同理,因魔法而彻底治癒的伤口,不该因魔法消除而再度绽开。
仁感到了迷茫和恐惧,但他还是恢複了与之前同样的反覆训练。他为了检查视力是否真的受到影响,做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动作,却发现自己没有捕捉到视野边际的标记物。
他不由得害怕起来,难道修複眼球的魔法真的坏掉了吗。发动魔法消除时,理论上承受消除力最强的就是视觉感受器眼球。消除会沿着时间追溯因果,如果是未来的仁自身消除的果,追溯到过去的因干扰了治癒魔术,视野出现问题就说得通了。
「胡思乱想什么,又不是不知道那帮魔法使的技术,有什么好不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