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魔导师公馆本馆烧毁和东乡永光叛乱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周时间。
事务官十崎京香仍住在病房之中,考虑到安保问题,这是相当妥当的判断。
由于烧毁公馆本馆的是东乡这个内部人员,警察厅内出现了对魔导师公馆警备工作的质疑之声,因此没有办公地点的京香一行人决定暂时借用警方设施。
目前神圣骑士团没有直接攻击《公馆》。比起之前那种让警察进驻公馆本馆帮忙守卫的状态,现在公馆与警察的关係更加紧密。安洁洛塔的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如果没有觉悟向日本整个国家挑起事端,就基本无法直接出手。
警察方面的相关人士说这是歪打正着,但京香认为《鬼火》东乡早就清楚一切后果,因此才将洋馆彻底破坏。
东乡的叛乱终究是罪无可恕。但它同时也为在最紧要的关头遭到《协会》背叛的职员们的愤怒和失望做了代言,因此职员们对已死的武者无法产生恨意。
京香在病床上摆了一个床上办公桌,忙碌地收拾手头的工作。今天也是一大早就与人商议《公馆》的重建和战力整编工作,中午之后还要不停和访客见面。工作节奏和公馆本馆烧毁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独处的时间增多了。由于病房是单人病房,她有大量的时间只能和文件资料对话。
「《九位》啊……真头疼。直到国城田事件为止都几乎没有留意过,完全没有资料呀。」
十崎京香敲打着笔记本电脑键盘,烦躁得恨不得揪头髮。她正在写一份报告,内容就是这个必须紧急应对的魔法使。
关于这位被称作《九位》的魔法使,魔导师公馆所知甚少。刻印魔导师中有许多政治犯,但《三十六宫》完全是天上人,能与之接触的魔法使少之又少。至于鸦木梅洁尔,唯独对这件事绝口不提。目前京香手中只有接收梅洁尔时从《协会》得到的情报。
——圆环大繫世界发生了规模庞大的战争,已经有超过十年没有和任何魔法世界有过联络。
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觉得『状况挺糟的啊』。未曾想居然和这个世界的命运紧密相关。
「该怎么跟小仁说呢。」
鸦木梅洁尔恐怕和事态的根源有关。大规模战争和超过十年的联络断绝,足以让一个孩子领受极刑。京香当初让小魔女寄住在自己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背后隐约可见的内情很不简单。
京香产生了猛烈的饮酒冲动。但身在病房不可能拿得到啤酒,因此她只能作为代替,喝乾了护士在旁边放着的茶水。
《九位》对于魔导师公馆而言,完全是个预料之外的人物。京香早在夏天国城田事件之前,就考虑过魔法使製造核弹的可能性,但是她一直以来警戒的都是《魔术师》王子护豪森所在的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结果圆环世界一整个魔法世界都牵扯了进来,正可谓是出乎预料。
她为了完成报告敲打键盘,多少产生了一点小情绪。
〈《九位》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魔法使,可以认为她是一个俗人,用我们世界的观念很容易理解。当《协会》与这个世界之间发生全面战争时,魔法使整体将受到极大的损失,在此情况下能够获益的,只有将会主导战时体制的圆环大系。〉
《九位》不是葛兰那样的英雄,没有王子护那样的新世界愿景,也没有安洁洛塔预言者般的确信。驱动《九位》的,是京香她们也能轻易理解的『野心』。如果《协会》与这个世界陷入全面战争,《九位》将成为战时体制的主导者,随心所欲掌控魔法世界的政治。
不止是日本,整个世界都正渐渐捲入这个俗人深不见底的慾望之中。
「不过事到如今也无路可退了,都把人家的核设施毁了呀。」
京香之所以忍不住想要自言自语,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因为负担太过沉重,便希望心中的某个部分能帮忙倾听。她努力整顿因压力而感到阻塞的呼吸。即便如此,她也相信在跨越这次严峻的状况之后,这个世界的居民和魔法使之间会迎来能够开展不用死这么多人的友好交流的时代。
东乡永光随着旧时代一同逝去了。随着《鬼火众》覆灭,魔导师公馆实际使用的刻印魔导师已经不足三十人。让重刑罪犯加入警察机关是不可能的,不过剩下的这些人数,已经足以纳入各个专任官自己的人际关係中。
不过,活下来的她仍有一件介怀的事。京香如今身处夕阳映照下的血红房间,病房的温度和失去父亲的那个时候颇为相似。
有人敲响了房门。
「我买回来了。」
一个眼角微微下垂、视线温柔的女高中生毫无顾虑地走了进来。前来探望的仓本绊,帮京香从商店里买来了饮料。
在她身后,同样身穿高中校服的神和瑞希也跟了进来。
「谢谢啦。哎呀,因为喝不了啤酒,我就想着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找到其它喜欢的东西——」
绊手中的塑料袋里,装着商店里所有种类的运动饮料。由于现在的肚子没法喝酒精饮品,京香便打算把医院的所有种类饮料全品尝一遍。
「那个、算我多管閑事……十崎小姐出院以后的生活真的没问题吗?」
「是啊,怎么办呢。真的是、怎么办哪。」
京香没法把握到底应该和绊说到什么程度,只能姑且摆个笑容出来。
随后,夕阳阴影下的病房中,对话断绝了。
「小绊,仁最近联繫过你吗?」
「有一个报平安的电话,但是没有多说。……莫非,果然要跟我谈的就是这件事吗?」
「是啊。不过我不是要责备你。仁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他自己应该也有觉悟。只是啊,在这种时候,时间也会一直流逝哦。」
京香不像武原仁那么天真,也不像他那样总是受罪恶感折磨。关于仓本慈雄,她们之间的对话,只是平淡的陈述事实罢了。或许绊早就在心中整理好了心情,但双方都明白,在京香和绊的关係中,必须将这个问题解开。
绊双眼濡湿,以几乎快要哭出来的神色露出微笑。她的眼睛显得相当疲惫,似乎和仁分别以后哭了不少次。
「武原先生大概永远不会变吧。那个人就算嘴上说得再多,最后还是会去抓住梦一样的东西。」
京香和绊之间,从一开始就维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正是因为关係没有过于密切,所以现在才能畅所欲言。
「我也有错,我也自私任性还胆小卑鄙,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就算道歉也没法弥补。」
绊从校服裙子里取出一台手机放在了京香的床上。那是武原仁的手机。之前圣骑士进攻期间,京香给仁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无法接通,是因为手机被绊藏了起来。这是想要将仁留在自己身旁、颇有少女情怀的慾望。
「没关係。不管仁怎么做,最后《公馆》都会烧掉。……不过,真的吗。仁真的永远不会改变吗——哎呀,小绊这么说的话,大概就是这样没错吧。」
京香觉得自己的发小脑子肯定不太好使。如果他们之间的氛围都到了绊要藏起他手机的地步,他只要一把抱住绊就什么都能解决。京香好歹也能看出来,仁对绊有那种作为异性快要被吸引的感觉。既然如此,与其为了那种自虐自罚的道义,他还不如为了绊、为了喜欢呀想讨好对方呀性慾呀这种庸俗的理由战斗。
京香开始觉得,她周围的男人全部都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那家伙真是个笨蛋。真的,笨得要命。世界就是由一帮笨蛋转动的啊。」
从地下回来的发小,一副神经兮兮的表情,说自己是『恶人』。不过要让京香来说的话,这种自觉毫无意义。仁就算给自己的反社会行动搭配上反社会意志,也只不过是会被社会排挤出去而已。换句话说,就是「意志的伪善输给了行动的『恶』」。在她看来,发小似乎正在走向和东乡一样的毁灭。
十崎京香担心得抱住了头。
「我说啊,小绊。只是打个比方哦,如果一个整天做着天真美梦的人,突然有一天向奇怪的方向变得正经起来,你怎么看?就算他向着那个方向前进也绝对找不到自己寻找的答案。……另一方面他还说什么、梦可能会由下一代人帮忙实现、之类的话。」
「很像是男人的思考方式啊。」
「是呀。而且就这,他还说什么、这大概也算是一种『道』,真是没眼看哪。」
仓本绊啪地拍了一下手,少女韵味的举止和温柔的笑容,几乎能将旁人也一起带动。
「不过感觉很可爱呢。『亲子两代』一起追寻梦想,不觉得让人很想帮忙加油吗?……你看,就像是学生时代打过棒球的父亲和孩子一起玩传接球一样,看了就让人感觉想帮他们带份便当过来,是不是呀?」
绊似乎把这错当成了追梦路上受阻的男人最后老老实实就职成家养孩子的故事。京香想要订正却找不到合适的例子,结果开始觉得绊搞不好才是正确的。
「这样啊。小绊能够接受这种的啊。反正我是没法原谅。」
窗外仍是仿若燃烧的通红夕阳。和父亲死时一样,将病房的墙壁染成血色。她感觉,绊应该不会向她这样,过了许多年心中还有无法消除的恨意。
「十崎小姐是个理想家嘛。不过我的话,就算稍微有点卑鄙有点惭愧,到头来还是想要获得幸福呀。」
绊好像很害羞。
话题太过複杂无法参与其中的神和瑞希在旁边连连点头。
京香笑了笑,喝下一口绊买来的运动饮料,就和冰啤酒一样,冰凉浸透了胃。
「仁大概是个幸福的人吧,在变成东乡永光那样之前就遇见了小绊。所以说啊,小绊,要是你看那家伙不爽,就不用顾忌直接狠狠地锤他。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肯定就是为了把仁踩扁才派小绊过来。」
仁似乎觉得,自己是个『恶人』、就是他一直以来摇摆不定的答案。然而这个答案没有考虑到绊,仁不可能对着绊狠下心说他杀了仓本慈雄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个恶人』。所以,他这点不值一提的一贯性,只会被绊彻底粉碎。
「什么意思啊,十崎小姐,怎么笑得那么厉害。感觉好怪。」
京香意识到自己的笑居心不良。仁可能会作为『恶人』完成逻辑自洽,也有可能再次犹豫不决。甚至有可能,下一次他就再也无法重新站起来。即便如此,身为发小的她,还是送出了仓本绊。
「去上吧!作为发小,我批准了。」
东乡贯彻的『道』、仁发现的他自身的姿态、她父亲的工作,都是一种排他的思维闭环。旧时代的魔导师公馆,是激进且紧密的男人的世界。不过,她觉得,击碎男人的世界属于女人的工作。
绊似乎感到很困扰。她的举止微妙地透着女人味,如果换做是仁肯定会对她投去下流的视线,不过京香倒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去上吧、是要怎么上嘛。我都没想好要用什么表情去和武原先生见面……」
京香知道自己如此热心的理由。直到三年前,京香都试图将仁从舞花的阴影中拉出来。而如今变得会被人称作铁面女的京香,想要整理这一段感情。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个任务只有小绊才能完成。去把那家伙、还有那个『男人的世界』一起踩扁吧。决不能允许他找借口哦。」
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她就能直接向他本人发泄心中的芥蒂。如果仓本慈雄没有死,绊就能和养父好好做个了断。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死了,这间红色的病房就不会如此寂寥。
京香的魔导师公馆,死的人会比旧时代更少。她不知道这是否能成为摆脱憎恨的第一步。
「原来如此。……我心里也一样恨啊。」
父亲拼上性命为之工作的魔导师公馆已经燃烧殆尽。就好像胸口突然空出了一个通风良好的大洞,让她感到清爽舒畅。
今天身在此处的她,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面对染成赤红一色的世界,她真的差一点痛哭流涕。
✝
那天早上,仁把文件放进包里离开了公寓房间。
从地下勉强活着回来之后,已经过去了超过一个星期。
对仁而言这一个星期就是连续不断的繁忙日子。毕竟仁这个御陵甲小学的冒牌教师,从运动会的整理日开始无故缺勤了足足三天。最糟糕的是在此期间还根本联繫不上。只差一点点,他就要也被小学解僱成为彻底的无业游民了。
仁从二楼走下金属楼梯,仰望清晨的蓝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天气非常不错,给他带来了上班的好心情。
「希望能再安稳一阵子啊。」
「老大,这怕是不可能,神圣骑士团还在东京呢。据《公馆》的人说,在《幻影城》崩落中失蹤的圣骑士将军好像已经回来了。」
在公寓前的停车位上,等候着一名身穿高中校服的少年。前《鬼火众》头名虎坂井雷伊,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快活的笑容,像妖精一样朝气蓬勃,让人怀疑他会不会永远都是这个年龄。
「是吗。那就是说,他们还是会找上门来啊。要是他们能和《九位》打个你死我活该多好。」
「老大,清醒一点。十崎小姐不是才刚刚摧毁了《九位》的计画,没让这个世界卷进神圣骑士团和《协会》的全面战争吗。」
如果圆环大系的核设施和生产核武器的证据被发现,就会演变成虎坂井所说的那样。是京香为了防止东京成为战场、甚至日本毁灭,将证据埋葬在了黑暗之中。
「不过我倒是很期待,有最多的债要从《九位》手里讨回来的就是我们了吧,老大不也一样。」
哪怕说着危险的话题,《笑脸郎》虎坂井雷伊仍是满脸笑容。
「总之你别叫我老大了。要是被邻居听见,不知道要用什么眼神看我。」
仁环视早晨的住宅街,确认没有看到邻居的身影。随着东乡的死,《鬼火众》也解散了。不过,前《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们,由于在地下发生的种种,如今居然把仁称为『老大』。
「老大,我们追梦之人,怎么能在意老阿姨的眼神。您不是要让我们看到新的梦想吗,既然如此,武原先生现在就是我们的老大。」
仁的提包里放着一份新成立NPO【非营利组织】法人所需的申请文件,这就是实现『让魔法使在这个世界以魔法使的方式生活』梦想的第一步。仁要成立全世界第一个为包含刻印魔导师在内的各种魔法使提供支援的民间团体,这是十崎京香教他的做法。
京香想要维持对刻印魔导师的监视和管理。《公馆》希望仁他们能够容纳那些置之不理就会被怀斯曼吸收的魔法使,让仁他们与敌人作战恐怕也在考量範围之内。
但不管怎样,他们能够与社会共存的容身之处,今后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来开拓。
「我可不是什么追梦人,而是老师,虽然是冒牌的。不对,现在我就算被开除也不会变成无业游民了,而是NPO法人代表。」
虎坂井笑着回应道:
「我知道老大不是饭桶米虫,不过您现在这身份,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疑啊。」
「你小子废话怎么这么多。」
即便如此,仁的心头还是涌上了一股不明来由的笑意。
东乡叛乱中魔导师公馆方面的死者一共有三十名,仅从人数来看,比起葛兰事件和国城田事件的牺牲者要少得多。然而,心中留下的空缺则大得无从计量。
但他不能停下脚步。託付在仁身上的,不止有梅洁尔和绊,还有虎坂井他们这些倖存下来的《鬼火众》的命运。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们在讲话,公寓的几道房门打开,出现了几个身上有许多伤疤和刺青、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的前《鬼火众》成员。可能是为了追随仁,这些人接连搬进了这幢公寓居住。
一行人一个个问好,聚集到了仁的身边。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想要出来扔垃圾,一打开房门看到外面这幅景象,就无言地回到了家中。
「你们几个不要再晚上跑出来在这附近乱晃了。公寓【apart】里的正经人都要被你们吓跑了。」
刻印魔导师们哄然欢腾起来,虎坂井作为代表向仁解释道:
「老大……请您不要这样。一大早就说什么『apart』,这可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口的单词呀。」
英语在《协会》圈的魔法世界是最糟糕的下流话和骂人话。因此《鬼火众》听到英语就跟听到了黄段子一样兴奋了起来。
「老大说了apart。」
「大哥,apart怎么了呀?」
刚才还闭着的几扇房门,又接连打开。
「吵死了闭嘴,会让梅洁尔听到的好吗。」
活下来的《鬼火众》只有七人。他们的生活还算安稳,没有人引发问题。他们都刻骨铭心地知晓,自己的性命是靠着同伴的牺牲才捡回来的。
仁也可以说是通过东乡的死得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不过,在朝云之下,他还是满脑子都在想,如果东乡永光还活着会怎样。他和《鬼火众》的倖存者一样,活在他人的牺牲之上,即便如此也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幸福。
这也让他体会到了年幼的梅洁尔心中的矛盾。梅洁尔因为过强的自尊心独自挑战没有胜算的任务,但与此同时又寻求挫折和屈服。少女心中截然相反的两种冲动,仁现在能够稍微理解一点了。
「你们要好好跟邻居们打招呼啊,光是这样就能让他们对你们的印象改观不少了。日常生活也要多加留意,可别自己一个人因为无聊透顶的理由死掉。」
这世上不止有巨大的恶意,每个人心中都有『恶』。不过,不管是巨大的『恶』还是微小的『恶』,若寻溯根源,都是对自身幸福的追求。在仁眼里就是这样。对于前《鬼火众》成员身上无法完全背负的『恶』,仁不知道要如何寻找答案,他只是希望他们能和这个世界顺利共存下去。
刻印魔导师们惶恐地用『是』和『遵命』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