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仁一醒来就闻到了清新的空气、以及煎培根的香味。
一瞬间,他误以为与往日相同的一天又开始了,但紧接着他就察觉到房间比原来的公寓要小,并且空蕩蕩的,并非是他们的小小城堡。最重要的是,没有喜欢把私人物品堆在房间里的梅洁尔的气息。
「……唉,梅洁尔现在怎么样了啊……等安稳下来之后一定得联络她……」
他獃獃地想着小魔女,那个三人一起生活的房间现在只剩了梅洁尔一个,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真对不起啊,我不是小梅。」
绊似乎有些难堪地向他问好。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她还穿着昨天的校服,不过战斗中沾上的土已经仔细拍乾净了。
仁把睡觉时当作被子用的外套重新披在身上,也向绊道了早安。她正在往矮脚桌上摆培根煎蛋。
不管到了哪里,只有绊好像没有任何变化,这使得他产生了还能重複过去生活的错觉,但实际上他们的日常已经彻底毁坏了。
绊打开了屋里的电视。这台电视旧得像是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不仅画质很差,色彩也偏红。老旧的显像管屏幕上映着早间新闻。
〈昨日,就在这条閑静的住宅街,突然发生了爆炸与火灾。另外,据目击者称,事发前后有许多疑似是外国人的男女——〉
一名中年播音员介绍着他们熟悉的住宅街。画面中还拍到了燃烧着的摩托车残骸,正是仁被安洁洛塔击败的那个十字路口。
因为噪点太严重,仁看不清画面中的字幕,只好调整了一下室内天线。昨天和神圣骑士团的战斗已经上了新闻,报导中似乎认为这与夏天的国城田事件有关。
「要出门的话得买点衣服才行,现在这身破破烂烂的太可疑了。」
仁摸了摸口袋,确认到钱包还在。其中只有五千日元的现金,不过还有银行卡,算是一针强心剂。
虽然绊依然很不安,但在电视上看到熟悉的地方让她有些兴奋。
「总之,暂且要省着点花钱了呀。」
仁很担心梅洁尔,京香姐和老东家《公馆》也让他惦念。对仁而言,魔导师公馆中有太多东西无法捨弃,而他知道现在那里也陷入了真正的穷途末路。
「对了,艾蕾诺尔去哪了?早饭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没问题吗?」
「呃……她去打工了。貌似是在附近的肉店里,负责做可乐饼之类的油炸食品。」
「那个艾蕾诺尔,做可乐饼——?」
「不赚钱的话,连饭都没得吃哦。」
的确。
白饭加培根蛋的早餐,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人只要满足旺盛的食慾,就会稍微产生一点幸福感。
灶台上的水壶烧开了,喷出白色的蒸汽。绊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去,将茶壶中温壶的热水倒进茶杯,迅速取了三勺茶叶加进去,提起刚烧开的水壶重新注水。虽然是日本茶的茶具,用的却是红茶的泡法。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话,请儘管吩咐。我感觉,今天要我拿出多少温柔都没问题。」
仁愣愣地注视绊的背影,肚子里涌出让人浑身发痒的热量。绊邀请了他一起逃亡。仁一想到她昨晚的样子,就不由得在意起她高中校服下的丰胸润臀,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她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表情,脸上便晕开绯红,哧哧笑了。
「小绊,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原先生你不用知道。」
这个房间里没有茶盘,因此绊直接把茶壶端了过来。随后将两个茶杯里的热水倒掉,放在了桌上。
她将仔细闷泡的红茶注入茶杯,香气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仁回想起遇见绊以来的四个月时间,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喜欢上自己。
如同全部看穿了仁心中所想,绊牢牢地凝视他的眼睛。
「最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得有个像以前一样的家才能好好活下去。但是武原先生和爸爸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意识到,在家里的时候,爸爸是不会这样和我对视的,然后就……哎呀、我也搞不懂我在说什么了……」
「我们有那么经常对视吗?」
「你没有注意到吗?很多时候我一回头,就看见武原先生在看我。……然后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样能让人安下心来。」
绊的眼瞳如深夜天空一般深邃。仁默默喝了一口没有放糖的红茶。
「任何时候都有人在守望自己,这种感觉难道不是很棒吗?」
温柔的时间随着红茶的热气缓缓流淌。仁知道这种平稳和舒适都只是一时的幻象,薄薄一层表皮下疼痛的血肉已经无法再隐藏。仁之所以一直在注视绊,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杀了她父亲的事会不会暴露。
仁对绊的确稍微有一些动情,然而,其根源是他心中的罪恶感。绊说她喜欢他,但喜欢的起点是对这种视线的误解。绊想要在这里创造和昨天之前一样的生活,然而他们是在艾蕾诺尔的住处暂居,随时都可能给她带来危险。以这种身份还要追求『普通』,实在是过于厚颜无耻了。
「关键问题是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麻烦艾蕾诺尔。」
「不可以吗?大家在一起不是更安心吗?」
「我们已经被艾蕾诺尔救了一次,欠了她的人情。人情这种东西,如果不想着还,只知道一个劲索取,人只会越来越堕落。」
仁和歌姬的关係并没有好到能让她无偿拼上性命帮助自己的地步,当然不能就这样一直赖在别人家里不走。绊闻言瞪大眼睛,好像无法理解仁为什么要这么说一样凝视着他。
「我觉得艾蕾诺尔小姐应该不会那么见外。」
「但是,一定要划清界限。再这样一直托她照顾让她保护我们的话,艾蕾诺尔自己的立场也会恶化。下一次搞不好就会死啊。」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大家齐心协力才更好吗!」
绊有些激动。想要聚集更多的人是群居动物的本能,想法本身非常正常,因为绊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梅洁尔那样哪怕孤身一人也要选择坚守尊严的修罗之路、或是像艾蕾诺尔那样踏入求道者的荒野。当初刚刚开始投身战斗时的仁,也一样欠缺觉悟。
「小绊,这次的对手是圣骑士。很多过去和艾蕾诺尔关係良好的人,说不定都会成为敌人出现。我实在没有脸让她在这种情况下也要去战斗。」
「……我知道这样很可耻!但是,我没办法变成小梅那样……真是受够了……」
仁承受着对方充满依恋的视线,她的体重彷彿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她的坚强和韧性,也同样包含在『普通』女孩子的範畴内。为什么仓本慈雄能够忍心将她当作野心的祭品呢,一想到这里,仁就咬紧了牙关。
——如果仁也抛弃她,绊就会真的变成孤身一人。他绝不希望变成这样。
「我会保护好小绊。」
他想完成仓本慈雄没能做到的事。眼前的桌子很小,他轻易地握住了坐在对面的绊的手,感受到她的手指在掌中微颤。
「你不用担心我,我因为绊得到了很多东西。」
事到如今,再止步不前,就是不负责任。他不但没有为绊带去勇气,反而一直害她担心。
「……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我得告诉你。」
仁已经不能再隐瞒仓本慈雄的事了。如果仁死了,绊就永远无法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事情的真相。仓本慈雄为了改变历史利用了绊。他想要拯救三千年前在真正的巴别塔举行的召唤仪式中死去的女骑士,为此打开了神人遗物《幻影城》的大门,将绊捲入了魔法仪式之中。仁捂住缩成一团阵阵发痛的胃,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才好。
「……你听我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他知道这种接连的打击对于精神已经非常紧绷的绊而言过于残忍。听到他的话,被慈雄当作女儿养大的女高中生朝他放声叫道:
「把这件事说出来武原先生心里就痛快了吗?」
绊的养父是一个自私任性而又情深意重的人,被他养大的绊,偶尔也会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明明我说的话你根本不听,你说的话我就非听不可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我会听的,不管你说什么我真的都会听的,拜託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对了!我们逃去《幻影城》好了,那是神人给再演魔导师做的东西吧。去了那里,就没人能找到我们。」
仁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听到绊说的话还是大惊失色。《幻影城》是为了改变历史而设立的舞台装置,巴比伦事件的中心就是绊和这座神人遗物。事件之后,仓本慈雄的尸体没有被发现,是因为尸体还留在《幻影城》中。如果逃进《幻影城》,绊就将面对父亲肚腹大开的遗骸。
「《幻影城》太危险了。小绊你听到的说法,没人能保证就是对的。而且本来就是因为有那种东西,小绊才会被那帮家伙盯上。」
「但是那个地方,除非是再演大系魔法使、或者有《钥匙》,否则是不可能自由进出的啊。」
那座巨大的魔法遗物,被拴在了这个世界的外侧。所以巴比伦事件中,《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才迫使绊这个再演大系魔法使打开通往那里的大门。而《钥匙》目前在《公馆》的手中。但是,这并不代表神圣骑士团就没有前往那里的手段。比如梅洁尔的圆环魔术,就能一下子移动到熟悉的地方。
「说不定这就是对方设下的陷阱,要让我和小绊逃到那里。只要凑齐《幻影城》和再演魔导师,就能和巴比伦事件一样开始再演。」
「武原先生为什么总是要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呢?」
像新婚妻子一般勤劳积极的她想要的是安定和安心。可是仁保护不了她的女性心理,只能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因此两人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仁和绊的关係和从前不一样了。至今为止,他们的价值观一直存在分歧。但是今天,双方都无法做出让步。
若是赶走神圣骑士团重新回到仁的公寓里生活,就能让绊安心。问题是以仁的力量根本打不赢安洁洛塔。
房间里的空气好似稀释的泥浆。绊像是要挤出泪水一样紧紧按住眼皮。
「我只是在说我想和武原先生在一起而已,为什么你要那么凶?」
「不对!我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我不想和小绊在一起!」
「你看,你又这样兇巴巴地吼我!」
绊的声音像哭号一样在房间中迴响。这样只是在感情用事地互相宣洩自己的想法而已,已经彻底陷入了泥潭。
「原来我和绊吵起架来是这种感觉……不,也不能算是吵架。不过,我们还真是头一次这样……」
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不敢在这种双方都像是带着刺的状态下告诉绊她父亲的事,然而他也非常清楚再这样下去这个秘密总有一天会完全摧毁他和绊之间的信赖关係。他明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可是答案却在脑中反覆绕圈,无法抵达终点。
「对不起,小绊。我……好像有点累了。」
绊转过头去,如同在拒绝仁的视线。
他完全没有头绪,到底该说什么、怎么说。疲惫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正是『个人』被捲入战斗时最糟糕的陷阱。看着无比巨大的敌人,就会不由得做出和平时不一样的举动自取灭亡。
他开始觉得仓本慈雄是个了不起的男人。绊的养父孤身一人对巨大的敌人设下骗局,设法活了十几年。他在一边养育绊一边等待时心中到底有着何等的执念,仁光是想像一下就觉得意识恍惚。
「我真的是、太没用了……不是小绊的错。是我太年轻,太无能。」
绊好像彻底失去了气力,身体完全一动不动。仁看到她经常刷洗碗筷的手指已经有了劳损的痕迹,不禁心中一惊。比他小七岁的绊现在无依无靠心怀不安,他却从没想过要为她带去勇气。对仁而言,慈雄的事是刺在他心头的芒刺。可是绊关心的问题是仁到底喜不喜欢她。
红茶已经彻底冷了。
于是白天就这么过去,来到了傍晚。
期间仁和绊几乎没说过话,这大半天都是尴尬地度过。
绊一直在打扫房间。仁则是通过电视节目搜集情报。他无法判断接下来是应该离开东京,还是继续潜藏在这个大都市里。如果走出门外被发现了就是血本无归,不能收集第一手情报实在是非常不便。
还在《公馆》时,情报收集工作都是由十崎京香这类不参与战斗的工作人员负责,因此仁一直以来都是平时休息调整状态、等别人做好分析準备充分之后再去战斗。已经脱离组织的他,无法再享受一群人各司其职齐心协力带来的好处了。
正用抹布擦着洗碗池的绊,突然朝他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办?」
描绘出绊圆润臀肉的短裙曲线和她微微摇晃的前胸又闯入了仁的视野。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盯着这些部位看,仁只觉得恐怕没有人比自己更差劲了。
「先定下该怎么逃跑的方针吧,否则这里万一受到袭击的话就没法应对。弱小的一方要与规模庞大的敌人周旋的话,一旦停下移动就完了。」
目前仁手中的武器只剩下一把匕首,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正如绊所说,藉助艾蕾诺尔的力量逃跑是唯一可行的战略。面对着默默打扫房间的女孩背影,仁需要努力挤出平时用不到的勇气才敢对她说话。
「逃进《幻影城》对于再演魔导师而言风险太大了,圣骑士应该也能猜得到。」
绊没有再跟仁争论战术。
快要将他们压垮的,是未来。不知道正确的道路在何处,也没有组织给予自己理由和方针,连一个暂时的答案都想不出来。就好比在他们眼前摆着一套背面朝上的扑克牌,在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如果不一次抽到红桃A两人就会死,那该怎么办?赌上两个人的性命能抽的牌却只有一张,那自然会引发争吵。
所以仁和绊无法选出那张决定命运的牌。正确答案这种一厢情愿的东西今后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眼前,身为组织中人只要打倒敌人事件就能告一段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只要绊还是再演魔导师且改变历史的道具《幻影城》还存在,敌人就会不断涌现。《幻影城》是神人遗物,不会遭到破坏,就算因魔法消除失去了魔法也能过一段时间后重新恢複。因此这就相当于,只要她还是仓本绊,就一辈子也无法从战斗中逃离。
绊趴下来擦洗灶台边的地板,裙摆在膝盖窝处前后晃动。
「你这么不想逃,是因为小梅吗?」
因为被说中了心思,仁只能保持沉默。一想到还是小学生的梅洁尔此时此刻有可能正在与敌人以死相搏,胸中就分外沉重。
不过,屋中糟糕透顶的紧张状态,被一道明亮的声音和骤然射入的黄金色阳光击碎。
「我回来了!还带来了神的恩惠!」
艾蕾诺尔打工结束回到了家中,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中溢出了油炸食品的香气。
仁他们至少是有常识的人,不至于在工作了一天才回来的家主面前吵架。
艾蕾诺尔·纳刚似乎被肉店同事当成了外国偷渡客。店长也是个心软的底层百姓,允许没钱的她把卖剩下的炸物带回家。今天听说艾蕾诺尔的朋友来了,伴手礼的量格外大。
也就是说,堆在桌上的可乐饼和炸肉排就是今晚的配菜了。
身为圣职者的艾蕾诺尔向着三十多块炸物堆成的小山祈祷。
「神啊。凡不忘感恩者,皆有众人相助。」
随后蓝眼歌姬从灶台处取来了猪排酱。
「那我们就赶快蒸点米饭开动吧。」
她都没想过把可乐饼装进盘子再吃,从这份粗犷中,可以窥见歌姬平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啊、我去淘米。」
绊慌忙站起身来。
仁实在没事可做,便往茶壶里加满热水。茶叶已经彻底泡开,不剩多少香气了。
艾蕾诺尔喝了一口他泡的红茶,再次对着可乐饼双手合十。
「感谢神意,为我前行的道路带来丰富的蛋白质。」
艾蕾诺尔蓝色的眼瞳如星星般闪烁。
「如此营养丰富的道路,必然是正确的道路。」
「你天天都是用这副腔调吃可乐饼吗?」
「你觉得我是一日三餐都吃可乐饼的可乐饼怪人吧。我也是会自己下厨的。证据就是,吃太多油炸的东西会烧心,所以我在冰箱里準备了捲心菜。……我可是会好好洗乾净再撕下来吃的!《沉默》,你为何要用同情的眼光看我?」
艾蕾诺尔是个硬把手撕捲心菜说成下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