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明的惡德之園

仁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不在废楼。

他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天空高远似无止境。

继续躺着向左扭头，透过冷冽澄澈的空气，能看到爬上地平线的朝阳，顶上是无垠的蓝天。向右看去，只见世界被落日染成茜红。这副景象在自然界中不可能发生，若要试图以理性逻辑考察原因，恐怕只会失去理性。

光是抬起上半身，脖子和后脑勺处就传来骨折一般的剧痛。

仁应该在废楼的通风天井、和梅洁尔相拥着坠落在地了才对。

而眼前的世界，是一座宏大得令人敬畏、彷彿纯由水晶建造的壮丽庭园。地面是没有接缝的巨大水晶板，透明度高到能看到百米之下，在其中封印着一头巨兽。

他不可能是在做梦，也不可能走到这里，显然是依靠某种魔法传送而来。仁认识这个风景不存在于一般世界的奇妙场所。

「《幻影城》……」

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这里是神话和民间传说中时有讲述的山间桃源的原型。也是巴比伦事件的终结之地，仁他们虚假的『家人』关係开始的地方。

仁实在没有精神站起来，坐在原地环视四周。刚才的战斗是仁输了，武原仁变弱了。一想到连想要保护的小学生都超过了自己，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后悔与羞耻一波波袭来，让他恨不得满地打滚。

仔细回想，自从被魔导师公馆解僱之后，他连一次都没赢过。学生会选举与尼嘉塔战斗结果被卷进天花板崩塌失去意识、家访中被赛拉打昏、体无完肤地输给安洁洛塔、被贝雷诺·涅罗和《极星追寻者》打得仓皇而逃、最终甚至实质上败给了梅洁尔。

「泥沼般的五连败啊……真亏我能活下来。」

「…………对不起。」

他回过头，看见梅洁尔蹲坐在水晶地面上。彻底爆发过后的少女完全没有了防备。保护他时受的伤，把连衣裙的后背处染成了一片血红。

面对一动不动燃料耗尽的少女，仁没法动怒。他自己这么窝囊，没脸再对她发火，而且，少女紧缩着的肩膀是那么的幼小。

「梅洁尔。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作为老师都有权利好好批评一下你……我现在姑且还是六年级一班的副班主任。」

头髮乱糟糟的梅洁尔抬起头，双眼红得好像狠狠哭过一样。

「老师生气了？因为我才上了半天课、就擅自从学校早退吗？」

仁仅仅作为老师，教育紧咬着牙不停吸鼻子的梅洁尔。

「我在学校不是总提醒你吗。想要动手之前，要好好听对方的意见。你在学校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

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护绊。可是，关于具体怎么对付圣骑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因为他连梅洁尔都输了。

「听进去了。」

可能是声音带着哭腔让她不好意思，她再次埋下了头。散开的黑髮像半拢的伞一样遮住了她的脸，高傲的小魔女嘴唇扭得好像比负伤的时候还要痛苦。

「对不起。我不知道老师的魔法消除到底能防住什么程度的魔法，所以，我也不知道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抓住老师……」

「傻瓜。你在旁边也看到了吧，只怪我伤得那么重还不早早放弃。」

仁在公寓中庭坠落前的一瞬间，看到了倔强的梅洁尔难得的眼泪。六月来到《幻影城》时眼中只有死亡的少女，如今已经如此执着于身边的人与事。虽然被她折腾得很惨，但仁的心中还是涌出温暖的感情，无法对小魔女发怒。

他想要追究小魔女在危急关头袭击他的事。与此同时，脑中又在迷茫要不要为自己把她的心愿一直遗留在夏天而道歉。他十分后悔，自己应该好好面对不再是《公馆》专任官之后、人际关係发生改变的事实才对。

「说了要保护你，结果却输给了你，真是没辙了。……受伤也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我是你的老师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她在行动之前恐怕都没有想到还会冷静地和仁面对面。少女的决心，已经超过了勇气的範畴，达到了蛮勇的境地。

「我都做好了觉悟，今天是打算要彻底得出结果的……」

「都是我害得你这么着急。」

仁带头站起身来。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必须要比梅洁尔先採取行动。在这一点上若是不能坚持下去，他就彻底完了。

梅洁尔高傲地抬起头，不躲不闪地朝他看来。不知是从哪里学会的，她摆出正坐的姿势，裙摆下白皙的膝盖全部露了出来。

「就算是这样，我也只能用我的方式活下去。不需要老师做什么，是我想要得到老师。」

麦芽糖色的明眸大眼注视着他，其中饱含着坚定的意志。

如今身在此处的梅洁尔，当初被子弹击中濒临死亡，仁就是为了拯救她才脱离了《公馆》。在地下都市中，他觉得孩子们的双眼能够看到『恶』，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够成为英雄。然而回到地面上的仁，因为可悲的算计对浅利凯兹见死不救。暴露出软弱的他，最后甚至被还是孩子的梅洁尔打败。

他总是行权宜之计，觉得只要打败敌人就能万事解决，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

「我做的事情全都自相矛盾，太不忍直视了。」

「……老师还是需要我才行呀。」

少女保持着正坐，小手在大腿上握紧，随后好像一边犹豫一边又抑制不住情感，最后还是狠下心开口：

「…………我、我觉得，老师应该当、当我的宠物才对！」

然后她通红的身体马上缩了起来，如同害怕被训斥的小狗一样瑟瑟发抖。一想到她说出这句话也是拿出了不小的勇气，仁便觉得难以呼吸。

「不，先不管这个。首先得搞清楚，为什么我们会在《幻影城》？」

仁用小指堵住耳洞，因为四周听不见一点声音，以至于他想人为製造一点耳鸣。要不然在这个放眼望去只有毫无起伏的水晶舞台的单调世界，再不发出点声音来感觉人都要发疯了。

「是我用魔法跳过来的。……当时身边全是碎片，魔法转移可是非常危险，头顶上还有一堆大块的在往下落呢。《幻影城》虽然在老师的世界的外边，但那个时候距离很近，于是我就跳过来了。这个世界的边境，一般只能靠《门扉》出入。这次我能成功，老师是不是应该表扬一下我呢？」

梅洁尔依然保持正坐，似乎有点不习惯硬地面，但还是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表情。

仁所在的世界需要通过《门扉》才能与外部相通。如果能够自由出入的话，《协会》即便佔据着《门扉》也无法掌握权力。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由得心底发毛。

「你说距离近……等一下，那你打算怎么从这里出去？」

「等绊打开《门》，不就能出去了吗。《幻影城》是再演大系从神人那里得到的遗物吧？」

「虽然能传送进来，但是凭自己出不去？我说你，这种地方手机信号都没有，你打算怎么和外面联络？」

空无一物的水晶荒野上，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目所能及的範围内，世界中只有仁和小魔女两个人。

梅洁尔因激情彻底卸下心防，破涕为笑。

「老师，我发现我的嫉妒心好像很强，所以呀，就算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待上几年我也觉得挺不错……」

小魔女今天做的事，就如同因为无法插足绊和仁之间的感情、就控制不住自己非要拉着仁一起殉情一样。他的身边实在有太多这种人，只能选择一种生存方式，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我也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梅洁尔，你的伤势如何？」

「这种程度的伤我治过太多次了，没事的。还有老师胳膊上的伤，伤得不重，我觉得用我的魔法也能治，于是就……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少女正襟危坐，好像在等待仁教训她一样。这让他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向绊坦白慈雄的事时恐怕也是这种模样。因此，仁没有多说，只是帮她系起了缎带。

「……啊。」

少女满含震惊的声音，为这幻梦之城的空气微微增色。他满足自己所愿，温柔地对待梅洁尔，可突然又想到，另一方面，他从绊身上寻求的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可真是个烂男人。」

「没错，老师就是个大烂人。我想要被教训的时候你却惯着我，这让我之后还怎么管教？……真是个烂老师呀。」

她如此说着紧紧揪住裙子，但完全没有拒绝他为她系缎带的手。

在这一望无际的舞台上，只存在仁和梅洁尔两个人，甚至看不到再演巴比伦塔的蹤迹。

魔法使中有传说称，这座神人遗物能够实现各种各样的愿望，也正因为此，《幻影城》中寄託了人界各种各样的『恶』。为了不失去珍贵的东西、隐藏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的『恶』；总是迴避不想做的事、将就着生活下去的『恶』；将自身切实的愿望强加给别人的『恶』。

今天这一天里，仁的精神已经受到了太多的磨耗，他好想离开这座如此透明的『恶』之园，回到他的公寓里好好放鬆。然而这已经无法实现，只是个温暖的幻梦罢了。

然而，也只有现在，他们才能如此靠近，连呼吸的热量都能彼此交换。他发现世界很单纯。他拨开梅洁尔顺滑的黑髮，在髮根处寻找泛白的旋毛。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了这种平稳的时间不会持续下去。

「唉，他们果然来了。」

因此当对方突然现身时，他如同收到了死刑判决，沉重地接受了现实。

一瞬间，在他目所能及的每个方向，都有数不胜数的圣骑士以集团为单位通过魔法转移现身。

毫无徵兆地出现了超过一千名圣骑士，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神圣骑士团的攻击部队，如同受到伏击而作出防御反应一般全体拔剑。

仁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不过，身处生死关头，注意力因恐惧而凝集，仅仅扫视了一眼，便让他看出了敌人的编製。身穿黑色防弹装备的骑士分成了九个大约一百人的集团，以仁为中心，距离皆在一百米左右。也就是说敌人的总兵力大约有九到十个中队。凭藉这里的兵力，若是全力出击已经足以彻底粉碎魔导师公馆。

所以，仁有些犹豫要不要撤退。

「与其正面硬扛这种兵力，京香姐也会宁可选择瞄準《贤者之石》吧。到头来，光是防守的话形势只会不断恶化，总会被圣骑士击溃。」

突然被一千人包围，只能说是十死无生之地。所以他脑中闪过的满是对老东家和伙伴的怀念。他非常了解，魔导师公馆和十崎京香不会準备逃跑。

因此，他思考计算得出了作为专任官的答案。神圣骑士团做好了万全準备，说明他们料定了能在《幻影城》中得到《贤者之石》。目前《幻影城》的舞台在超过十公里的视野範围内，都只有毫无起伏的平地。而最关键的是，他与一千名圣骑士在抵达这里时几乎出现在了同一位置，这才是他们要争夺的生死界线。

「几乎出现在同一位置，就意味着从外部进入《幻影城》时，出现的坐标几乎是固定的。……也就是说，《公馆》派来夺取《贤者之石》的人也会出现在这里。这下可不妙啊。」

当然，那个时候仁的前同事也会出现在一千名圣骑士的包围正中，成为无路可逃的瓮中之鳖。十崎京香一定会盯上《贤者之石》，巴比伦事件中使用过的幻影城《钥匙》，目前正在京香手中，公馆随时都能打开通往这里的门。

「反过来讲，如果我能在这里撑下去的话……当《公馆》的人员冲进来时就能联手一搏。最起码也要由我或是《公馆》的人得到《贤者之石》，不然我们就没有下一步可走，更不可能保障小绊的安全。」

仁在魔导师公馆眼里是应当处分的叛徒，但即便如此，如果要在这绝境中赌一把，搭档是老同事自然是一件好事。

全员配备黑色防弹装备的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没有动作。仁不会使用魔法，但还是原地站定正面应对一千人。圣骑士的反应非常慎重，他们的确有充分的余地怀疑仁一步不退是《公馆》的陷阱。

骑士们非常清楚『个人』无法胜过『社会』。面对背负着神音大系社会利益的一千骑士，他仍站在这里，本身就构成了一种虚张声势。

他牵住少女柔软的手。

「梅洁尔，你逃吧，你没必要陪我做这种事。」

在三百六十度全由圣骑士的长剑组成的围栏中，梅洁尔露出无畏的微笑。

「老师总是在意什么数量什么『社会』之类的。但是，一名魔法使的意志，是和世界完全等价的东西。因为有的时候，一名魔法使只用一个魔法就能毁灭世界哦。」

她面对人多势众的敌人，双腿毫不动摇地站在原地。

「我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基本就算是个包袱吧。所以我一直在等待能够复仇的那一天。」

他牵着的小手渗出了紧张的汗液。梅洁尔可爱无比的手指紧紧捏住仁的手，她尚且幼小的手、胳膊、肩膀都在颤抖。被一千名圣骑士包围，不可能一点都不害怕。

「你真的会死的，会再也没法去学校的啊。」

「老师是不是觉得现在就是人生的谷底呀？」

梅洁尔抬起头，她严肃的眼神如同要随着她的身体一同扑来。

「但是这种状况，对于刻印魔导师只是家常便饭哦。」

仁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最年少的刻印魔导师的命运，一向都比现在『更糟』。梅洁尔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作为罪人遭到『社会』排除，被丢进六十亿名恶鬼之中，性命在别人眼里如同一团纸屑。比起当下已是最大绝境的仁，刻印魔导师的落脚之处要更加残酷。

在如此冰冷无依的世界，小魔女依然挺立不倒，因此她才获得了成长，无关乎仁的意志。仁的手又多使了一分力。

「——是啊，没错。对不起，我根本不了解你光是站着就有多难。」

「老师，你还没明白你现在正和我站在一起吗？『欢迎来到刻印魔导师的世界』，老师。」

《幻影城》是被系留在这个世界之外的神人遗物，因此不必担心受到居民的魔法消除，不论是多大规模的魔法都可以随便使用。而骑士们就算舞刀弄剑，也不会有警察来逮捕他们。水晶地面和高远的天空，将他们围在此地。

——骑士们迈出了脚步。

咚。仅仅一步，就让世界随之鸣动。

一千人的脚步声如同就在耳边响起。

仁过去几乎被『社会』的压力击溃，因此，至今为止梅洁尔展现出的高傲和顽强让他觉得无比耀眼。

「原来在刻印魔导师的世界，这也没什么好怕的啊。」

难怪梅洁尔明明还是小学生，却重视荣誉恪守情义严于律己。仁与少女之间的距离，比起上次来到《幻影城》时稍微缩短了一些。

「当然不怕。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感受老师……我现在、心脏跳得好快。」

战斗集团不懂何为慈悲，战斗集团亦没有与人沟通的必要，只需如巨兽一般蹂躏挡在身前的一切。

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一个中队开始前进。

圣骑士发展集团战术的初衷，就是要让集结起来的普通魔法使能够战胜高位魔导师。十人到十二人的小队，是与高位魔导师战斗的基本单位。面对更强的对手时，则集结多个小队组成百人规模的中队。而与真正的顶级魔导师战斗时，则依靠多个中队组成的大队、以五百至一千人的组织与其对抗。若要杀死《三十六宫》级别的超高位魔导师，则由身居顶点的圣骑士将军率领的至少一个师团作为战斗单位。

若是九个中队，已足以与九名水準高超的高位魔导师互角。要击溃仁与小魔女，只要一个百人中队就绰绰有余。

「——哥提耶中队，前进！」

包围他们的方阵之一中响起了号令声。

骑士组成的人海没有喧闹，如同运动会检阅一般向仁迫近。附近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空无一物的平板舞台，就是为他们準备的葬身之所。

骑士们除了黑色防弹装备外，还举着树脂盾牌，各自手握髮着白光的长剑。那白光是颇为传统的祝福魔术，能够增强锋利度与抗魔法性。在《幻影城》内，美军基地的通讯信号无法抵达，也就无法使用《魔导师剋星》。

仁继续观察靠近的骑士队和其周围的动向，收集情报。

正在接近的骑士中队组成了横纵皆为十二人的方阵。在被九个中队包围的情况下，遭到其中一个中队的逼近压迫，其中的意义便是稳步压缩包围圈，让仁他们无处可逃。

「老师，你还在悠哉地干什么呢？再这样下去就要走投无路了。」

横眉怒视着对方的梅洁尔也焦躁了起来。少女的脚下浮现出魔法阵，在她手中聚集的《魔力》已经足以肉眼可见。

骑士队已经迫近到八十米距离，梅洁尔射出紫电攻击了队伍最前排的一人，似乎就是刚才发出前进号令的队长。落雷的巨大爆裂声震撼了空气，然而也就仅此而已罢了。

以魔力型魔术最高火力着称的圆环大系人工闪电，被对方轻易承受了下来。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