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原仁大叫着醒了过来,彷彿重新出生了一次。
他也不知道那是恐惧的嚎叫还是恸哭的哀声。梦境中的风景被抹成了一片空白,在痛苦和恐慌的沖刷之下,他只是挣扎着想要逃跑罢了。
晃动不停的视野中,只有无法看清远处的一片昏暗。这片由黑暗构成的巨大空间,就是他输给《鬼火》的地下空洞。
仁刚刚在梦中看到并认出了这个地方。妹妹最后见到的景象与『这里』极为相似。
躺在地面上的他,周围散落着无数玻璃球。他受冲动的驱使抓起一把浑浊的半透明小球,仔细一看,玻璃球中混杂着因高热而粘上去的泥土。武原舞花是试图阻挡核弹爆炸而死的。如果製造了这地面上的无数玻璃球的热源就是核弹,高温将地面融化为玻璃,因表面张力聚集成小球的形状,一切就都能对上。
坚硬的泪滴从他手中簌簌滚落。
刚才他做的梦,是化作魔法的妹妹的记忆。如果地下早就存在舞花製造的隧道,就能解释为什么《鬼火》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到达此处。他们只需要沿着隧道的遗址扩大宽度就行,根本不可能会迷路。
地下空洞中飞舞着《萤火》,这里也有会被核弹吸引的妹妹肉体残片。他意识到,刚才的梦就是妹妹留在《蛇之女王》中的记忆幻影。
武原舞花,就死在这里。
他的妹妹,就死在这里。
仁进入地下之前,发小十崎京香说,舞花至今依然是仁的神。这个地方,就是因舞花殉职而被补充为专任官的仁如今人生的起点。
躺在地上的仁濡湿的双眼和天顶之间,突然闯进了黑髮少女的脸。
「老师,早上好啊。」
将如今的他任意摆布的小恶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仁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那里是他被《鬼火》砍下的伤口。疼痛已经基本消失,血也止住了。
「是你帮我治好的吧。」
娇小的梅洁尔身上漂亮的棋盘格花纹服装,被风乾的血染上了大片的红黑污渍。
「不是治好,而是往老师的伤口里注入了我的心意哦。比起之前被艾蕾诺尔刺穿的那次,这回我已经很熟练了吧。诀窍就是,不要想着堵住漏出来的东西,而是要把自己的爱塞进去。」
仁无法用男女关係的视角看待这个可爱的女孩。不过,在这昏暗之中,他还是感到梦境彷彿正在延续。
「爱,好像还挺万能的啊。」
因此,他输给了少女好似将全部身心朝他撞来的压力。她柔软的嘴角,每一根细长的黑色髮丝,都显得无比娇艳,让他着魔。
「是呀。喜欢上别人、被别人喜欢、一直在一起、把自己紧紧塞进对方的空缺里……还有就是战斗,这就是所谓的活着吧。」
对于一个带着天真表情的孩子而言,这句话显得有些沉重。不过由这个从惨烈战场中生还、浑身浴血的少女说出口,就有着奇妙的说服力。
「谢谢。」
在仁失去意识的时候,梅洁尔可能思考了很多东西,少女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老师没醒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啊。老师把我当家人也好、朋友也好、恋人也好,总之应该带着心意对我说『谢谢』才对。」
「说个谢谢还真难啊。」
「不过我和老师当不了朋友吧?因为我对老师的『喜欢』已经是另一种喜欢了。」
梅洁尔被拽掉一颗纽扣的连衣裙裙摆下隐约露出了膝盖,皮肤还未完全伸展开来的幼小膝盖显得格外柔软,让仁只得挪开视线。
小魔女的勇气让身为成年人的他感到非常耀眼。然后他注意到,梅洁尔系着缎带的头后真的存在光源。
仁朝那边定睛一看,吓得差点爬起身来。
「哇、这是啥?」
一个额头髮着亮光的变态无言地跪坐在梅洁尔身后。
眼前这个身穿军服戴着氧气面罩的中性样貌女性,像是要扑过来咬他一样充满了警戒心。刻印魔导师濑利尼嘉塔,是个去小学找到梅洁尔让她把自己当狗养的变态。
「尼嘉塔,坐下。」
尼嘉塔遵照命令兴奋地猛然跳起来换了个姿势坐下,双眼闪着亮光,如果有尾巴估计就在摇个不停了。变态魔导师抬头望着梅洁尔,已经是一副被调教完毕的样子。
「在我躺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种各样。」
梅洁尔反射着光线的脸上还留着些许血渍,仁的胳膊上插着输血管,少女的秋装上浸了血的布料已经变成了硬片。
「衣服被我的血弄髒了啊。」
他的胸中充满了温暖的气息,这已经是小魔女不知第几次救了他的命。而输血袋只可能是魔导师公馆提供的。
「内衣我已经换掉了,所以也没那么难受……老师的内衣我也拿来了,要不要换件新的?」
躺着和她说话,就感觉气氛格外甜腻,让他有些害臊。于是他用右手支撑体重,慎重地抬起上半身,虽然有些不适应的感觉,但身体能正常活动。
「现在是什么状况?」
「《鬼火》走了。然后主人治好了你。」
尼嘉塔抢先回答,随后几乎是匍匐着移动到了梅洁尔脚下,她还是对仁怀着微妙的警戒心。
「真亏你被东乡先生砍了居然没死。」
仁回想起了之前是如何跟尼嘉塔分别的。
「不对,你不是在学生会选举时被逮捕然后移交到了《公馆》吗,怎么又成《鬼火众》了?」
这里是战场,既然他捡回了一条命,就必须再次前去击毙东乡。但眼下的气氛却莫名的温暖。
「你问这个啊。藏进小学不是什么重罪,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杀了我。逮捕我之后,说是要让我『改改臭毛病』,就把我塞到《鬼火众》里面去了。呵呵呵,那里体育社团一样的秩序实在是棒极了,可惜不如主人和狗的关係单纯。」
《鬼火众》经常接受矫正刻印魔导师的任务,不过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东乡老师才不会把半个月前还在小学啃鞋子的人强行拉来参加这种造反。」
尼嘉塔的额头闪闪发光,露出一副前辈的表情。
「不需要什么理由。等级社会就是只要上头的人说黑,白的也得变成黑,所以我当然要跟着一起来啊。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难怪你会变成丧家犬。」
「战斗力差了几百倍都不止,这肯定是死路一条啊,别因为那种理由就轻易跳进来好不好。所以说这帮魔法使真是……」
这种温暖同时也让人心痛。不过,因为有梅洁尔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
妹妹说了,『哥哥会得到快乐的结局』。在仁的痛苦记忆中,妹妹也受到了伤害。过去和现在的仁,彷彿通过痛楚相连。连结着他无可替代的人际关係的,也是咸涩的丝线。
梅洁尔站起身来,是时候开始下一次战斗了。他并没有逃跑,只是一度被甩出了严酷的现实而已。
「身体怎么样了?骨头可能还差一点,不过基本上应该已经恢複了吧,哥哥?」
梅洁尔穿着染成红黑色的衣服可爱地原地旋转,又干又硬的裙摆倏然张开,带着铁鏽味的腥臭气息乘着微风四处飘舞。
「哥哥……你还要继续这一套啊。」
身为施虐狂的梅洁尔如同挑衅一般继续抓挠仁的敏感之处。
「不喜欢这个的话,也可以叫我妈妈哦?」
「我是你的『老师』好不好。」
仁说的是真心话,说完又觉得想哭。这是一种珍贵事物被人触碰的真实痛苦。
梅洁尔偷偷观察着他的样子。小魔女只要还活着、还在对他笑,他就觉得自己获得了拯救。因此,他确认了一件很久以前就该清楚的事实。当初专任官时期的妹妹想要保护他的『慾望』,和他如今对梅洁尔的感情十分相似。
如同和仁的心情产生了共鸣,梅洁尔温柔地朝他伸出手。
「老师,你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看来京香是对的啊。」
发小十崎京香告诉他,对他而言妹妹是他的神。舞花当初也一直试图在组织中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在组织里尽全力设法做好事,想要将她自身的良心附加到组织之中。和《公馆》时代的仁一模一样。
「我并不痛苦。我现在离开了《公馆》,在做我最想做的事。这场战斗我也会好好完成,然后一定要拯救你。」
他和梅洁尔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会感觉像是把两人的灵魂放在天平两端不停比较。若要测量勇气,少女比仁重得多。
「老师如果想要个神,应该选我才对。这样的话,我就每天都赏给老师一个刺激得能吓一跳的大惊喜。」
浑身是伤的少女站姿依然高傲,彷彿已让一切加诸于她那小小身体上的体验统统屈服。
仁无数次反覆质问自己难以回答的问题,如同一场上天给予的试炼。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觉得自己能够支撑下去。
他的性命由她拯救,心灵由她支撑,现在他想要重新振作,他实在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可悲的男人。
仁并非是待在仍是孩子的梅洁尔身边然后被她拯救,他简直更像是因为想被梅洁尔拯救所以无法离开她的身边。
他察觉到自己早已在幽暗之底踏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如今的他已经处于向黄泉坠落的途中。
仁明知有危险还让梅洁尔待在自己身边战斗。
在温暖的时间之中,一个冰点之下的解释滑入了他的心。
他『想要获得幸福』。
知晓这一点的一瞬间,仁的世界便冻结成冰落入黑暗。
「啊……啊……」
仁的内心深处,有着难以摘除的『恶』。那是想要亲手拯救梅洁尔的『恶』。他就是为此才在捨弃了职场、失去工作的大义名分之后依然持续战斗。
仁在自私的『恶』的煽动下不断杀死敌人,为了坚持自己的意志堆砌了尸山血海。
因此他自身的目的绝不能是『想要获得幸福』,他无法容许自己为了这种东西满足私慾。
这样一来,武原仁这个男人的一切就都完美嵌合在了一起,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该得出正确答案的谜题。
他的行动『颠三倒四』缺乏一贯性。他过去一边工作一边在社会的夹缝间寻找答案,可梅洁尔一被射中他就抛弃了魔导师公馆。为了拯救梅洁尔深入地下,发现少女意外活了下来之后,又为了拯救地下都市的居民杀死和少女一样的刻印魔导师。
而且,回到家后他还和少女们围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如果不想把她们捲入战斗,就应该远离她们才对。让团圆的餐桌紧邻战场,必然只会增加危险。
仁没有脸面再去看她,只能用沾满血的手捂住脸。
「这种东西就是真正的答案吗?因为我不想正视这种正确答案,所以才不停一遍遍面对同一个问题吗?」
连魔导师公馆,都只不过是『我做的事对社会有益』的借口罢了。仁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要保护妹妹的『慾望』才来到《公馆》,魔导师公馆只是他将自身难以摘除的『恶』伪装成社会的『恶』的遮羞布。
他只是在恣意妄为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得到幸福。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坠落至黄泉之底。
武原仁已经连『伪善者』都算不上了。这个夏天,他在地下都市对王子护豪森说,「为了自己的慾望践踏他人的就是『恶』」,这句话,完全可以反过来形容他自己。仁为了想要得到幸福的『慾望』,排除掉一切阻碍在眼前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个『恶人』。
他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如何向全身灌注力气才能站起来,只是浑身颤抖。他这次也遵循『慾望』选择战斗的对手,一旦站起来,他就会作为有自知之明的恶人前去杀死东乡老师。
他的感性在哭喊这个答案太过残酷,然而理性又是清晰的。武原仁这个男人,要是能够无视名为感情的噪音单独筛选出行动,他就是个出色的杀人犯、大『恶人』。
他的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汗腺颤慄着张开,涌出苦涩的汗液。
他勉强保护下来的少女带着迫切的好意抱住了他。
「老师,你很难过吗?」
仁的意识终于向周围散去。这个他带到地底来的女孩子双膝跪地,不安地将额头抵在他这个成年人身上。
他并非作为一个大人、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不能在此流泪。保护了梅洁尔她们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恨,他接下来也想继续这么做。
少女紧抱着他的脖子,笨拙的动作带起沙沙的衣服摩擦声。他的感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能翻译成动作。仁环住少女的后背将她搂近,战慄于她身体的温度。
「没关係。这件事,我在高中的时候、不、在更早之前就该明白才对。」
正因为对方不在这片沉静的黑暗之中,他想起了仓本绊。梅洁尔和绊为他製造了有泪有笑的温暖轮环,他已经无法忘记它的气味。
「谢谢你、梅洁尔。你看,我已经能站起来了。怎么样,没事吧。不用扶我,我已经好了。」
仁是个成年人,在孩子面前,哪怕是故作坚强也得站起来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
「老师好像还是很难受。我很喜欢老师难受的表情,但是这种好像很複杂的,如果不跟我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个难受法,我就享受不起来啊。」
「当老师的,就是要给学生出题呀。你将来总有一天会懂的。」
在梅洁尔的人生中,仁是一道中途的关卡,但不是终点,这就是老师和学生的关係。总有一天仁要完全救出这个小魔女,然后让她离开自己的手中。照顾她直到她毕业,冒牌教师武原仁的头一份工作才算完成。
小魔女抓住仁伸出的手站起身来,以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还是惯例的『等你长大了』是吧。不过老师,我觉得大人肯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的确,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仁挤出一个笑容,寻找自己的武器。
武器就彷彿是他本身,不在身边会让他感到不协调。他的工作如果没有武器就根本无从下手。
《剑》停止受到魔法消除后已经从黑剑重新成形为铁棒。仁走过去将它捡起,随手挥了挥试试。如同梅洁尔所说,身体已经基本不疼了。
「枪……应该在上面的监控室。」
他出了好多汗。地热让这里如同盛夏,再加上他现在有些兴奋,恨不得把外套脱掉。
「梅洁尔,能不能帮忙联络一下十崎事务官?我不确定接下来要不要沿着东乡老师打开的隧道追上去。最好能给我点情报,贝尔尼奇他们应该还知道不少东西。」
「情报啊,那已经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