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拉.亚斯普莱
黎拉.亚斯普莱晓得何谓空洞。
并非以知识的形式,而是透过体验。
当时──四年前,在黎拉十岁的自我之中,就有它存在。
†
黎拉曾是个温顺的少女。
她很听大人说的话,也会带着笑容担任被要求的角色。
她是迪欧涅骑士国的公主,王位继承权列居十四。由于迪欧涅本身是个充满田园诗情的小国,本来就与权力斗争几乎沾不上边。
就和平国度的象徵而言,黎拉被要求扮演的角色是纯真开朗,一无所知又笑口常开,好似人偶般的少女。而且,从小便聪明过人的她十分理解那一点。黎拉是在理解之后予以接受的。
既然自己带着笑容就能让身边的大人获得救赎,那也不得已。只要脸颊的肌肉还能运作,就一直笑给大家看吧……以前,她曾这么想过。
为避免误解,要附加说明的是黎拉在那段日子过得绝非不幸。儘管父母繁务缠身,对待女儿仍怀有亲情;贵族院的大人物,还有骑士院的众强将基本上皆属善类。黎拉的笑容绝非完全出自演技,反倒可以说她是运用自然流露的表情在面对任务。
可是,在她九岁时,世上的一切都变了。
有种怪物(Monstrous)名叫古灵族(Elf)。它们的外表是弯曲的朽木,然而不知是什么恶劣玩笑,这些朽木会灵活地成群到处活动。古灵族以怪物而言被分类为灵种,换句话说,它们应具备高度智慧及技术,但因为与人类之间无从沟通而未经证实。其个体个个长寿,以种族来说历史悠久,且神祇时代的技术传承至今,基于以上几点,军方等处的正式文件往往将其记载为「古灵族」或「古灵诸种」。它们鲜少离开名为「污浊森林」的地盘,但是,为了扩增「污浊森林」本身的面积,偶尔会成群进攻人类的领土。
有数量近百的昏古灵族(Gloom Elf)像疾病一样地侵袭了迪欧涅的领土。
袭击发生于拂晓之前。在炊烟开始从民宅烟囱升起的前一刻,完全不同的火头就从市区这端烧到了那端。面对强得出乎预料的怪物集团奇袭,为防万一而布署的民兵与骑兵团几乎毫无建树就被扫平了。
国家消失。
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在那当中,也包括了被忠臣从秘道带到外头,当时年纪还小的黎拉公主。
到此为止的故事还算有名。而大多数的人听过这段故事,都会认为黎拉.亚斯普莱在当时失去了一切。
从某个层面来看,那是正确的。黎拉当时确实失去了许多东西。
从某个层面来看,那是错误的。因为黎拉是在那起事件过后好一段时间,才开始感到失落。
身为悲剧的主角,黎拉后来曾让各式各样的地方收容。
而在那些去处,少女被要求扮演了与以往不同的角色。
失去所爱的一切,遭到集结成群的邪物略夺,亲眼目睹种种东西在火焰中逐渐消失:珍惜的东西、不在乎的东西、不希望失去的东西、巴不得消失算了的东西──一切都公平而平等地烧毁在灰烬之中。
既然如此,她理当伤心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痛苦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绝望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愤怒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憎恨过。
每个人都要求这位亡国的公主当悲剧主角。要求她当「可怜的女孩子」。好比在温暖的屋里欣赏雪景。看着他人的不幸,对相信自身并非不幸的人们来说,成了恰到好处的乐子。
黎拉曾是个温顺的少女。
她很听大人说的话,也会带着笑容担任被要求的角色。
黎拉伤心给他们看;痛苦给他们看;绝望给他们看;愤怒给他们看;憎恨给他们看。她顺了周遭大人的意,无力地在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将那些期望体现给他们看。
某天,在黑暗之中,黎拉忽然察觉了。
自己真的伤心吗?真的痛苦吗?真的绝望吗?真的愤怒吗?真的憎恨吗?
毋庸置疑,那些感情就存在于这颗心当中。可是,她不明白髮自于何处。
在那一天那一处,九岁的黎拉.亚斯普莱望着火焰熊熊燃烧的同时,心里想着什么?
她记不起来。
你该是这样的,你应当要这样才对──他人一再抱着期待相劝,盖过了黎拉当时的记忆与心思。
努力顺着他人期望立身处世的那名少女,在回过神来时,已经忘了自己原先的面貌。
†
一年过去了。
黎拉长到十岁。
请您在这里等候──老爷子在小小的茅屋中如此嘱咐她,接着就和其他格外强壮的老人一块儿离开小茅屋。
要遵守嘱咐,就这样静静不动也无妨。反正她并没有想做的事。基本上,她从小就习惯规规矩矩地坐着赔小心了。抹煞心思,避免让自己觉得无聊也是她的拿手技俩。无论几小时……又或许是好几天,她都能安分地一直等下去才对。
可是。
不知为何,她偏偏在那天鬼迷心窍了。
少女不小心走进了定当毫无古怪的乡间森林。
採取平时不会做的举动,就会看见平时不去看的事物。
森林中,在较宽敞之处,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挥舞着木棍。
少年的身子看似有热气冒出,恐怕并不是错觉。他大概一直都在做剧烈运动吧,明明还是会冷的季节,他却满身大汗,脚底的泥土甚至还留下黑色痕渍。
若当成单纯玩耍,感觉他似乎在各方面都热血过头了。
少女决定躲到树后,观察一下。
木棍握得浅;脚步踏得深。基本架势的重心颇高;打击瞬间的姿势格外低。她盯着少年像作坏的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便慢慢地看出那套奇妙动作的底细。
这大概是想一次练到各种武器的用法。
光是粗略看去,感觉也像耍得高明一点的舞刀弄剑。换言之,其动作近似剑术。但仔细看过以后,就会发现兵器的间距逐渐在变。将手握的位置做细微调整,透过区区一根木棍,重现出千种兵器的挥舞方式──应该说,从少年的动作背后,隐约看得出他志在将其重现的境界。
然而,憾就憾在这个少年的本事到底是不够。
这项锻炼的要点,八成在于掌控武器间距的运指方式。不过,少年的手头动作却明显笨拙。身法亦是如此。体格上无从弥补的腕力与体重既已欠缺,为了让打击有力道,就必须巧妙地让摆得高的重心「落在」打击点上。但是从这个少年的情况来看,好不容易使出的力气几乎都从鞋底流失到地面了。假如身法不能更加轻灵,好比在云端上翩然起舞那样,这项锻炼应该到最后都无法跨出「耍得高明一点的舞刀弄剑」的範畴。
少女越观察,越是接二连三地发现不满之处。
不满累积起来以后,就开始感到火大了。
明明如此,目光却莫名其妙地移不开。
视野变得扭曲。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发现眼泪快要冒出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再这样放着不管,泪珠就会夺眶而出。总觉得那样很讨厌,所以她依然没有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就用手指交互擦掉两边眼睛的水气。
唰。
突然间,少年脚滑了。
啊──她心想。
她看见少年露出「啊」的表情。
少年的鞋子在空中划出艺术性的弧度,身体同时也滚了半圈。伴随「砰」的夸张声音,背脊摔到地面上。那样会很痛。因为那不同于单纯跌倒,好比对自己用了抛摔的招式。他是摔在柔软的土壤上,所以应该不至于受伤就是了。
「──痛死啦啊啊!」
少年扯开嗓门。
他用惨叫的方式作为掩饰,吐露身子无法动得随心所欲的不甘。
恐怕是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要求休息吧。少年伸开手脚,就这么躺到地面上,然后遥望蓝天……
「…………」
随后他察觉到「这边」了。
目光交接。
少年应该想都没有想过,会有参观者在那里。他的眼睛一瞬间显现出讶异,然后慢慢地转变成羞耻。
「你……你是怎样!」
脸是涨红的,刚做完剧烈运动会这样算合情合理。明显在害羞的仓皇举止,少年跳了起来。他拍掉衣服沾上的土,重新捡回甩开的木棒,彷佛想当成刚才并没有栽跟斗一样地摆出雷芯的架势。
「难……难道你都看见了!」
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差点就这样老实地答出来,连忙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大概是不能讲的话。这是会伤害到少年(疑似)仅存自尊心的糟糕答覆。身为深闺中的公主,或者身为悲剧女主角合计十年来的人生经验,都告诉她千万别那样回话。
不过话虽如此,她似乎也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少年怨恨似的目光,正直直地望着她这边。得做些反应。
要说些什么才行。那种焦虑拖累了年幼的判断力。
瞬间浮现于内心的词,一个不小心,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好。」
「……好?」
「好逊喔。」
那一刻,时间确实冻结了。
少女听见了少年的自尊心受伤进而粉碎的声音。
那就是黎拉.亚斯普莱这名少女,与日后在剑艺方面成为她师兄的少年,在初次见面时的记忆。
此外,那一幕也是对自己人应该都温柔宽厚有风度的少年,威廉.克梅修之所以把师妹黎拉视为唯一例外的导火线。
2. 不落的太阳
后来,又过了几年时间。
「没办法嘛,事实上他那时候就是逊啊。」
黎拉一边嘀咕抱怨,一边踏过雪地。
「根本来说,被点破之后会生气不就代表切中要害吗?既然切中要害,被点破之后没道理对人发脾气吧。他应该默默地向我低头承认:『公主您说得是。』然后再回去练剑才合道理嘛。」
她对独自旅行习惯了。
同时,却也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哎,总之就那么回事。再怎么习惯独处,连我自己都觉得应该要改掉喃喃自语的毛病比较好,我姑且是有自觉的啊。说到底就是有失体面,不像样,被人听见会沖淡正规勇者(Legal Brave)大人的神秘感。果然问题就是出在那里吧?」
黎拉不停地发出内容矛盾的自言自语,并且忽然抬起脸庞,环顾四周。
好白。一切都是白色的。白到与黑夜没有多大差别。
而且好冷。这已经远远超出寒意的级别,纯粹令人既冷又痛。
据说过去造访此地的着名诗人,曾如此形容这地方。荒野一望无际,树木凋零,大雪不止。呼啸不绝的风为怨灵之叹,更是它们想诅咒所有具备热度的生物冻死的显应。世界若有尽头,非此地莫属──诗里如此谈到。
当然了,这类诗句常有的通病,就是其用词并没有精确表达事实。荒野广阔有限,看似凋零的树木只是适应生长于寒冷地带的植被,一年之中也会有几次雪停的日子。根据开拓探险者之后的报告,如今也已判明还有比这里更加偏北的大地存在。
哎,不过要谈到这里的风……实际上还是有可以同意的部分。
忽高忽低,时而猛烈时而宁静,好似缠人又好似隔了距离,着实表情丰富的风声漩涡。置身其中,确实会怀疑背后是否有什么力量在演奏。死灵、神、精灵、妖精,大致就是那类超越人智之物会玩的把戏──
哈啾!
无意间打出的特大号喷嚏,把意识拖回现实。
「……好冷。」
黎拉从毛茸茸的御寒衣里头,发牢骚似的咕哝。
她一面用指头搓鼻尖,一面又看向道路彼端。白茫视野中,在大片雪花狂舞的另一头,隐约可见有好几顶暗淡的灰褐色帐篷排在一块儿。
「是那里吗?」
黎拉晃了晃身子,重新背好行囊以后,再度向前迈步。
†
人类的历史,是与众多怪物奋战的历史……如此断言难免有胡诌之嫌,不过那对人类史来说肯定为一大要素才是。
它们全都与人类敌对,而且强大。
仗着庞大身躯发动侵袭的怪物;溶入自然环境埋伏的怪物;运用谜样法术迷惑人心的怪物;猎食人类的怪物;纯为杀戮而杀戮的怪物;为了取乐而玩弄人的怪物。从文明的黎明期算起,对人类来说,各式各样的怪物始终是近邻。
另一方面,人类绝非强大的生物。基本上都力气孱弱,脚程缓慢。一戳就会死,被火烧、溺于水、摔到了或饿着了都会死。
人类的数量确实算多。不过,单纯以个体数来讲,大概就比豚头族(Ork)那种多产的怪物差了一位数。附带一提,平凡民众普遍不懂集体作战的方式,人数再多也算不上强。
人类也学会了使用武器或兵器。然而,无论于技术或生产力,都有其他更优秀的种族存在。人类经实用化以后所仰赖的武器,大半只是对土龙族(Mhan)等族创造的产物加以模仿,再改良成适合自己使用的型态罢了。
儘管如此,人类仍顽强地繁荣至今。他们除去危险,拓垦未开之地,一路扩张领土。在那段过程中,人类孕育了多如山的「弱者用于对抗强者的技术」,并且精益求精,将其钻研到极致。
比方利用独家成长法锻炼己身的冒险者。
比方凭着不挠意志保卫故国的军队将兵。
比方将古代睿智传承至今的贤人塔众学士。
比方倚靠无形羁绊守护有形之物的傀儡兵与机工咒士。
还有那些被赞光教会选上的钢铁圣徒,复甦于现世的古代神话,在人类守护者中甚至被形容成命定的胜利者,王牌中的王牌,名为勇者(Brave)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