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先生!琼斯先生!」
当儘可能放低音量的声音和敲门声同时如雨点般响起时,是在听到四声钟响后没多久的事,也就是过了晚上十点左右的时间。宿舍已经安静无声,当然这是经过严格规定的。
「琼斯先生,请开门,您应该还醒着吧?」亚瑟·琼斯阖上读到一半的书页,把书收进桌里,上盖后用钥匙锁起来,边把钥匙收进睡袍的口袋里边走向门口。门一开,哈利·贝侬和道格拉斯·杜兰这两个宿舍的低年级生,正一脸忧虑地站在外面。
伊顿公学的门禁不分年龄学年,一律都是晚上八点半。只要时间一到,大门便会关上。然后在交谊厅进行晚点名,由级长对大家发表「今日格言」,之后便解散直到隔天早上。最高年级的学生还可以在交谊厅閑谈一会儿什么的,这是被允许的,低年级生则被赶回自己的寝室。之后连前往自习室都不可以,就算还有没做完的作业,但是趁着别人都在睡觉,只有自己读书的自私行为,绝不是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基督教绅士所应有的。此外,在不算短暂的团体生活里,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应该身为一体的伙伴,是比什么都要严重的重罪。
因为宿舍不提供晚餐(注16),如果没事还不睡的话,只会让肚子饿得更难受。所以学生们都早睡早起。除了身为级长的亚瑟·琼斯以外,过了晚上九点半,除非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否则不能离开各自的房间。
※注16:这是为了让「绅士」这个得天独厚的阶级,学习如何以忍耐饥饿来消除慾望而设的制度。罗格比公学等学校,会在七点和睡前提供麵包,乳酪和啤酒等简单食物。
这两个低年级生这么晚了还在走廊游荡,发生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事。贝侬和杜兰虽然表现并不特别出色,但也不是问题学生。两个人都是还算懂事、不引人注目的学弟。如果不是发生很严重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如此违反规定的举动。
虽然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但如果连自己都动摇了,只会让学弟们更加胆怯。
「怎么了?」亚瑟镇定地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非常抱歉,应该早点找您商量才对。是这样的,克劳斯那家伙其实还没回来。」贝侬边说边下意识地搔着不服贴的乱髮。「他的脚踏车也不在。」
「今天是星期四,是克劳斯那家伙上英语家教的日子。」杜兰补充说道:「以前也偶尔有过快要来不及在门禁时间前回来的纪录,原本想说今天大概又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个时间还没回来也太晚了。」
「晚点名呢?」亚瑟睁着那对遗传自琼斯家、有如精雕细琢的翡翠般透亮的绿色眸子发问:「怎么矇混过去的?」
「……对不起!」贝侬不由得悲痛地叫出声来,然后慌忙用手捂住嘴。「呃,对不起,是我代替他。」
「这样啊……」
「我想他马上就会回来。」
「这么说的话,」亚瑟把手指放在下颚。「我记得克劳斯上次晚点名的时候也没有出现嘛!那个时候有人说他因为感冒发烧,已经先睡了。没错,贝侬,我记得就是你替他说的。」
「……真是非常抱歉……!」贝侬低下头来,杜兰连忙也跟着做。
……真是一群拿他们无可奈何的家伙!
亚瑟用锐利宛如刀子的眼神睨视着他们,给这两个低头欠身的低年级生超出想像的惩罚后,快速回到房间。脱掉睡袍,换上上衣与靴子。
「已经告诉舍监(注17)了吗?」
※注17舍监:一到两位住在宿舍里的教师。虽然他们也要对住宿生负起监督的责任,但细琐事大都交给住宿生们,採用自治的管理方式。
「这个嘛……还没说……」
「嗯,那就先别把这件事情传出去。不论如何,你们两个要有得到两个或三个『Y』(注18)的心理準备了。」
※注18Y:违反日常规则所接受的处罚单位。所谓「Y」指的是抄写固定的拉丁成语一百次。得到「Y」的学生每个星期六会在全校的集会上被叫到前面,由校长公布其罪状。
亚瑟的右脸往上扬时,嘴唇旁边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然后拍拍这两个因为紧张、恐怖与反省之意而浑身僵硬的学弟肩膀,向他们示意该走了!
快速穿过走廊时,走到一半先停下来敲门,找来两个应该颇为可靠的高年级生和两名校仆。边走边简单说明事情的经过,讨论着搜查方针与每个人负责的範围。
拜这群优秀的成员和有效的作战策略,没多久后就找到弗里德利·克劳斯和他的脚踏车了。在这个只有朦胧月光照射的庭园,也就是学校围墙外面的草坪,这个逃兵正坐在被夜露濡湿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是因为来到树篱的尽头,突然不知道自己打算往那里去,只好像只刺猬还是什么东西似的,无可奈何地缩在这里。
当亚瑟得知寻获的消息,大步走上前去时,克劳斯一发现来人的身分后便不住地发抖。身体不自然地往前屈,压住胸口。从他鼓鼓的上衣,明显看出里面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亚瑟用夹杂了叹息的语气边说,边在克劳斯的身旁坐下。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件事情重要到不但让你违反宿舍的门禁,而且还连累两个老实的朋友不得不为你而撒谎吗?」
克劳斯以悲伤的神眼看了亚瑟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似地打开上衣。月光下,飞奔进庭院里的是一个像黑色捲曲毛球的东西。这团东西马上转换方向,伸直身体靠着克劳斯的膝盖,如果不停扭动的是屁股,那么不住摇晃的就是尾巴了。
「……啊……」杜兰看得目瞪口呆。
贝侬一副大事不妙似地猛摇头。
「是小狗。」克劳斯以带点挑战性的眼光看着亚瑟,沙哑地说着:「我不知道它是迷了路还是被丢掉的,我是在老师家旁边的公园里发现的,我只是稍微陪它一下,我有和它说不行,可是它还是一直跟着我。」
「你骑的是脚踏车耶!?」
「它拚命加速才跟上我的。」
「这样啊,这家伙八成是狮子狗和别种狗的混种吧!」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这么说。
「看起来好像挺伶俐的嘛!」
「好可爱啊!」
「喂,你们看,它过来舔我的手了,大概是肚子饿了吧?乖乖。」
「挺有精神的嘛!」
「我知道要养是不可能的,」克劳斯满是泪水的双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说话声也微微颤抖,「绝对不能把它带回宿舍房间。但是,这家伙我叫它坐下,它就坐好,真的乖得不得了。我再跟它说我要走了,你可不能跟过来哟!结果它真的乖乖坐好,还发出呜呜的叫声。看起来好像很寂寞的样子……我到底该怎么做好呢?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好。因为只顾着烦恼,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门禁时间已经过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泪水从克劳斯的脸颊上滑落。
「我甚至想过我乾脆带着它浪迹天涯算丁。但是我想到在德国的家里的阿道夫,实在不能弃它于不顾……」
「你说的阿道夫是狮子狗吗?」
「不是,是拿得出血统证明书的狼犬。」克劳斯骄傲地说:「不是像它这么小只的狗,体型非常庞大!要说它喜欢撒娇嘛……总之很喜欢黏在人的身边这点,它们两只狗很像!」
「原来如此,这件事情我清楚了。」边做出可以停止了的手势,亚瑟边点着头。「克劳斯,相信你也知道,我们住宿生一向最值得夸耀的就是严格的自我要求。宿舍生活讲究朴实刚毅,而且非常严格,不论是什么身分的人,都不会有特别待遇。像饲养宠物这种奢侈的行为,是绝对不可能被允许的。」
「明明无法妥善照顾它,只是觉得它很可怜,就一时感情用事把它带走,这么做不是很不负责任吗?」一个高年级生开口说道:「等到之后自己处理不了,才哭着说有谁能帮助自己吗?」
「对这只狗来说,和被你捡到之前比起来,现在的处境应该更危险了吧……」另一个人也开口说:「这样实在太可怜了。」
「是不是这样,克劳斯?」亚瑟问他:「你是不是只是因为逗了逗这只小狗,觉得它很可爱而想要拥有它呢?」
「完全没考虑宿舍的规定、以后要怎么处理……」高年级生毫不客气地批评。「真的是它主动跟你走的吗?不是你硬把它带回来的?我现在从一数到十,你愿意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你这么做是为了这只小狗?」
克劳斯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它丢了吧!放回原来的地方:」
「不,」亚瑟说:「现在再放回去的话就更不负责任了。没其他办法了,虽然很可怜但是你必须像个绅士好好解决自己一手造成的麻烦,就把它沉到池子里淹死吧!」
喔喔,发出悲痛的声音,在场的每一个人部露出震惊的表情。
「……我是很想这么说,」亚瑟面不改色。「不过老实说,别看校长那个样子,他应该非常喜欢狗。」
「……?」
「我记得我在校长室看过,除了校长家人的照片,也放了很多狗儿的照片呢……喔,我话先说在前面,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的噢……」
「是的,级长。」
「我绝对不会泄漏出去,说这是级长的主意。」
「嘘,大家安静一点。赶快来听级长的自言自语!可别听漏了!」
「我想,」亚瑟继续自言自语。「那些大概是校长先生从小养到大的狗儿的照片吧?牧羊犬、雪达犬、约克夏、拉不拉多,我记得种类很多呢!对了,好像也看过黑色狮子狗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