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她开口对我说这句话时,我人在桥上。
◆
七月十六日放学后,我单手拿着塑胶伞走在墓园中。
细雨沙沙地染湿我的伞。
平日的墓园人烟稀少,或许多心,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象徵故人的整排墓碑被雨水染成深色,土壤与青草的气味和潮湿的空气相融。
空无一人的墓园中,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显得特别清晰。
经过几个坟墓,踏进自家坟墓的範围内,我站在母亲的墓碑前。七月十六日……母亲的忌日,从小五开始,我每年都会在这天来到这里。
墓碑两旁的银色花瓶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反射出淡淡的光芒,花瓶中的红淡比(注1)上沾满雨珠,或是顺势滑落。这是昨天,忌日前一天的周日来扫墓时供奉的,父亲静静放上红淡比的身影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立刻消失。
我迅速环视四周。
总有种不想让人看见我人在这里的这一幕,确认周遭空无一人后,我屈膝蹲下,双手合十闭上眼。
双手合十仅短短一瞬。
结束这形式上的扫墓后,我轻轻站起身。
静静飘下的雨水将墓园染得全湿。
『我觉得啊──』
眺望这烟雾般的细雨,青梅竹马关谷约三个月前说的话在我脑袋中响起。
『──这世界上有很多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到死之前会遇到多少这类事情,全看那个人的运气了。』
那是我们升上同一间高中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在母亲墓前双手合十,向她报告上高中了。
『还有啊,也有很多不去想才能活得痛快的事情,会思考多少这类事情就全看那个人本身的特质了。』
『……妳干嘛突然说这个啊?』
关谷站起身,我目不转睛地隔着雨水看她,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那是我那天第一次仔细看关谷。露出漂亮形状额头的清爽短髮,轻盈的细长眉,以及直率看着对方的诚挚眼神。明明和平常相同,却感觉和记忆中的脸蛋有所不同。就在我想着到底哪里不同,发现是她化了淡妆时,关谷开口说:
『你认为呢?』
『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
她像在试探什么的样子,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关谷一瞬间露出奇怪表情,然后轻拍我的背。
『──我先回家啰,春人你也早一点回家。』
接着留下我一人,关谷在雨中离去。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伞上。
雨势稍微变强了。
独自一人站在墓碑肃穆竖立的墓园中,我陷入彷彿回到四月的错觉。突然感觉自己的存在格格不入,我重新把包包揹上肩离开墓园。
十几分钟后,我站在墓园和我家中间的某个古旧石桥上。
我不想直接回家,但也没想去其他地方。在我骑着自行车迷惘时不经意看到这座桥,便停下脚步。桥上闻到浓郁的水的气味。我把手放在雨水染湿的栏杆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河面掀起白色泡泡的黄浊水流不停、不停朝下游流逝好长一段时间。
到底就这样看了多久呢?
不知何时,波涛汹涌的河面变得平静。
雨停了。
隔着塑胶伞看天空,仍旧是灰暗的天色,随时都可能再下起雨来。我甩了甩雨伞上的水气,捲起来扣好绑带。
正当我呆站在桥上时──
……好想消失。
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接着我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
我并没有对什么事情深刻绝望,日常生活也没发生什么戏剧性事件。但是,「想消失」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就觉得没有哪句话能更贴切地表现我现在的心情。和「想死」不同,是「想消失」。
褐色川流唰唰流逝。
我稍微伸展放鬆自己紧绷的身体后,又再次靠上栏杆。
「呼」地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连续两天去扫墓才出现这种想法吗?被飘散在墓园中的死亡气息触发,不管愿不愿意,都让我开始意识到总有一天会迎接的死亡以及到死之前的漫长过程。
──不对,真的是这样吗?
水声「唰唰、唰唰」充斥我的大脑。
……仔细想想,「想消失」的心情只是没说出口,感觉很早以前就隐约存在我的心中。似乎要想起什么了,记忆染上一片浓雾。
这种心情到底是从何时开始……
「那个……」
身后传来清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从沉思中惊醒。
我蓦然回头,倒抽一口气。
大概是高中生吧。不知何时,一个大约同龄,身穿陌生水手服的女生,就站在离我两、三步远处。
她直直看着我,接着说: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我陷入混乱。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幻觉,以为突然浮现于脑中的「想消失」的愿望飞出胸口跑到外头。但说她是幻觉也太过真实,说是现实也有哪里不太对劲。
该怎么说呢,她身上是湿的。
没有到全身湿透,但大概是被刚刚那场雨淋湿了吧。漂亮的黑髮发尾染湿黏成一束,带水的白衬衫变成半透明乳白色,部分紧贴她的肌肤。不知是因为染湿还是因为昏暗,感觉她的肌肤与景色的界线很模糊,描绘出她的每个线条都给人细腻、柔软的印象。
而她正微微发颤。
「……妳还好吗?」
我虽然困惑,还是反射性地问出这句话。
「什么?」
她的表情透露出受挫的模样。
「没有啦,总觉得妳好像在发抖……」
似乎是我说完后她才发现,稍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有点冷。」
她微微苦笑道。
「冷?」
我不禁回问,她轻轻点头。
「对,但是我不怕冷。」
真要说起来,今天是湿度很高的闷热天气,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从口袋拿出手帕,轻轻抚平后递给她。
「如果不介意请用。」
这样一身湿应该会感冒吧,或许在她说「有点冷」时已经太晚了。看见手帕递到面前,她的眼神一瞬间产生迷惘,发梢上的水珠敌不过重力地往下掉。
「请用这个擦。」
我再次轻轻举了一下手帕。
「谢谢你。」
她畏怯地接下,彷彿把手帕当成易碎的玻璃工艺品。她动作生硬地把手帕贴在湿润的头髮上,看着眼前的她,我从自己的心神不宁中渐渐醒来。
「那个,妳说,消灭是……?」
我一问,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幽灵,很早以前就死掉了,然后……我没办法确实消失……我很想消失。」
「幽灵?」
幽灵是指那个幽灵吗?
「对。」
她点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说了很奇怪的话,只不过,我自己也束手无策。」
……想要消失的幽灵?
我不禁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我看。她的眼神柔软、清澈,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或是在开玩笑。
又一滴透明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
眼睛追着水滴向下,她的脚映入我的眼帘……她有脚,穿着学生皮鞋,没有影子。不对,话说回来今天阳光被厚重云层吞噬,根本看不清楚东西的影子。只不过,染湿的桥面上彷彿渗透出她的轮廓般,微微倒映出她的身影……
──但起码,她和普通人类的感觉不一样。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小时前造访的墓园中被小雨染湿的墓碑。并非「没有生气」,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存在感反而让我觉得比活生生的人更加真实──她身上有让人认同「如果她说自己是幽灵,或许就是如此吧」的神奇说服力。
如果她真的是幽灵,那她是从墓园一路跟着我到这里吗?正当我思考这种事情时,她说:
「那个,突然麻烦你这种事情应该造成你的困扰,但是如果可以,可以请你帮忙让我消失吗?」
看起来不像在胡闹,甚至感觉得出来她相当抱歉,也知道她很努力不想让我害怕。
当我想着该怎么办时,一阵温暖湿热的风吹来,闻得到浓郁的雨水气息。
我稍微抬头看天空。
又要开始下雨了吧。
蕴含大量雨水的厚重云层,看起来会轻易被一点小刺激打破而降下倾盆大雨。昏暗的天空下,伫立在雨湿桥上的她看起来很无助。
我轻轻吸一口气后对她说:
「要不要稍微走一下?让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想要再和她多说一点话。
我还不想回家,如果真的很危险逃跑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真的是幽灵,我非常好奇她为什么没有办法消失。
我们就这样相识,两人开始一起过桥。
为了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消灭」。
◆
闹钟响了。
我伸手摸索按下按键,停下响铃。
房间一片寂静。
时钟秒针的滴答声。
经过家门前的车子引擎声。
远处传来夏日虫鸣。
微微睁开眼,从蓝色窗帘缝隙射进的阳光淡淡地在房间里扩散。似乎是睡前没有好好拉紧,我揉揉眼睛看着朝阳想「今天也确实迎接早晨了」。
我盖着毛巾被躺在床上发獃,过了一阵子才坐起身。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到洗手台洗脸。当我準备做早餐打开冰箱确认有什么东西时──
「早安。」
父亲从我背后经过。我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也回了一声「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