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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六点。
我睁开眼睛,没有设闹钟,但比平常早三十分钟。醒来的瞬间脑袋异常清醒,莫名地感觉神清气爽,连房间里的每个影子都看起来湛蓝澄清。
走下楼梯到洗手台洗脸,打开厨房的门,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金黄光中,细微的尘埃滞留在空中。
总觉得今天的空气好柔软。
厨房太安静了,我以比平常更慢动作地从冰箱拿出两颗蛋。蛋还剩下两颗,只剩一天份了。今天或明天得去超市补货才行,我边想边把黑泽发亮的平底锅放在火炉上,抹油加热。
「叩、叩」敲破蛋壳,打蛋进平底锅。
滋。
滋。
倒一点水后盖上锅盖,被关在锅盖内侧的水寻找着出口发出「啪滋、啪滋」的爆裂声。我关火,稍微移开锅盖,找到些微出口的白细热气旋转着逃到空气中。
早上九点,一如往常在桥上会合。
「早安。」
「早安。」
边打招呼,我眨眨眼。
「怎么了吗?」
SAKI不解歪头。
「没有……」
SAKI的氛围……变了?
说不上来「哪里」,是因为这个光线吗?从天而降的晨光,柔柔延伸着,彷彿要染湿所有的草木,光线温柔地照亮整个河面,半梦半醒般地慢慢流动。SAKI被朝阳与蓝影轻轻勾勒出身影,柔柔地站在那里。
我一瞬间看傻了,接着才回过神来拿过她的伞。
沿着河岸散步。
彷彿要温柔吹散光粉的风吹过河面,我吸进闪闪发亮的河边空气后说:
「妳死掉的时候大约几岁?」
SAKI的视线从河面缓缓往上移。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情。」
「不用非常正确也没关係,妳觉得大概几岁?」
她像在寻找记忆般看着远处说:
「……变成幽灵后,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夏天。」
「这样啊。」
「嗯。」
第二次夏天,季节轮过一回,也就表示至少一年前了。
「为什么这么问?」
SAKI的眼睛看着我,环绕她的光线好柔软,睫毛落在她脸颊上的影子,不知是否多心,感觉比平常更蓝。
突然有什么东西扫过我的脚踝。我低下头,脚边的夏草在微风吹拂下如涟漪般摇曳。我冷静地踩紧地面说:
「我想要去图书馆查查资料,妳太年轻就死了,或许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才死掉。如果是被卷进意外或是事件当中,可能可以知道些什么。」
「我也想去。」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只想过自己一个人去。
「妳可以去有其他人的地方吗?」
「可以。」
SAKI一脸不在意地说。
「真的吗?」
「嗯,我到目前为止也和很多人擦身而过,但都没被发现,我想应该没问题。」
「但是──」
去图书馆和只是在路上和人擦身而过是两回事,去图书馆也就表示得一直待在人群中,而且如果被人发现SAKI是幽灵……
SAKI静静地看着我。
「我想去,这是我的事情啊。」
这让我无法回嘴。不需要我解释,她很清楚去图书馆是怎么一回事。
隔天早上,我骑自行车朝图书馆前进。
我原本提议在桥上会合后再一起去,但SAKI表示「这样是绕远路」而拒绝。虽然担心她不知道图书馆在哪,但她说她曾经过附近,所以我们直接约在图书馆的自行车停车场会合。
热得发烫的柏油路,冒出铁鏽的公车站,随风摇曳的悬铃木,树荫下的自动贩卖机,在空中交错穿梭的黑色电线……经过市民会馆之后就可以看见图书馆的红砖墙。寻常的日常景色。SAKI出现在这之中就像在作梦,我半信半疑地绕过围在图书馆旁的植栽,她真的就站在那边。
SAKI站在停车场的角落,发现我之后朝我轻轻挥手。我下了自行车,慢慢靠近她。
牵着自行车走进车棚底下,视野变得蓝色清澈。残留在眼睑内侧的艳阳还闪烁着红光,那股红也渐渐消退。行道树沙沙摇晃的绿,四处传来蝉鸣声,车棚的蓝色影子下,SAKI白皙的肌肤很炫目。
「早安。」
SAKI有点紧张地微笑。
「早安。」
我也回以微笑,但紧张得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笑出来。
「那么,我们走吧。」
「嗯。」
我们一起朝图书馆正面入口前进。
「这是我第一次进建筑物里。」
SAKI边走边小声说。
砖造图书馆。不知是因为外头阳光太强还是因为里面太暗,紧闭的自动门玻璃变成半透明的镜子淡淡反射风景,右半边是SAKI,左半边是我,也隐约照出我们的身影。靠近后,自动门往左右两边滑开,图书馆开了个大口。
我们一起踏进建筑物中。
跨过入口的瞬间,SAKI的步调稍微有点迟疑。
在冷气舒适的馆内,我微微冒汗──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多──但是,来馆者各自找书或是认真阅读,谁也没看我们一眼。我加快脚步但注意别走太快,领着SAKI往报章区走去。报章区整齐地排列着桌子,每张桌子上摆着各家报纸的最新版,但找不到旧报纸。
我要SAKI等等后朝柜檯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要看以前的报纸。」
「什么时候的报纸?」
「那个,没有特定日期……我想要查点东西……」
「一年以前的报纸,请到二楼的资料室洽询。」
资料室被大片玻璃围绕,柜檯就在正面。
乍看之下资料室里空无一人,想要进去里面似乎得要和柜檯说一声。我边注意身后的SAKI边向柜檯的女性搭话,感觉她稍微看了SAKI一眼,但似乎没有特别在意。
指定报社和年月之后,女性从书库里抱了好几个月份的旧报纸出来。我抱过旧报纸,带着SAKI一起坐在离柜檯遥远的位置上,彼此轻轻互相点头。第一道关卡过关,虽然不确定身边的人到底有没有看见SAKI的身影。
鬆了一口气放鬆力气,我再次环视资料室。
我来过图书馆好几次,到自习室里念书,但这是第一次进入资料室。在不常见的法律书籍以及禁止外借的厚重书籍包围下的宁静空间中,我们翻开报纸开始看报导。
我们连续好几天到图书馆报到。
只有第一天紧张,去了两、三次后,紧张感也越来越淡,在许多书籍包围,充满纸张与墨水气味的人烟稀少空间反而让人感到舒适。虽然没有什么成果,但SAKI发现有趣报导时就会温柔地「叩叩」轻敲桌面告诉我,我就会和她一起阅读报导。
三不五时休息一下,花三天时间大致浏览好几家报社过去两、三年的报导,第四天不抱希望地借了过去一年内的报纸来看。
连续看四天,专注力也跟着下降,翻阅报纸的途中还不慎打起瞌睡。SAKI发现后稍微一笑,她轻说「睡一下吧,我待会儿叫醒你」。我放任睡意闭上眼睛。枕在手臂上时,偶尔会听见SAKI翻阅报纸的纸张摩擦声,像这样在她身边睡觉也不赖。
我睡了多久呢?
我想应该没有太久。
当我发现时,周遭一片静悄悄。
我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SAKI的脸。日光灯的白色光线下,她停下手看着报纸的某一点。
──那是什么啊?
她看起来像在发獃,又像是全身紧绷,那是我至今未曾见过的视线。随着自己越来越清醒,我发现她看的不是报纸,而是前方空无一物的空间。
我从手臂中抬起头,与SAKI翻过下一个页面几乎同时。
她发现我醒来,对我柔柔一笑用嘴型说「你醒来了啊」,接着在我想要问什么时,她又翻过下一页。
──那是我的错觉吗?
结果我们那天把去年的报纸也全看完,在毫无收穫的状况中走出图书馆,两人呆站在布告栏前。休馆日公告、暑假限定活动公告、夏日祭典资讯……我不怎么专心地看着张贴的布告思考下一个方法,但什么也想不出来。
「……要不要放弃图书馆了?」
我一问,她无声点头。
◆
隔天开始,我们又回到九点约在桥上会合,沿着河岸散步的行程。
「嘿,SAKI,妳可以再让我看一次消失的过程吗?」
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如此要求。
「再让我看一次,再一次。」
就这样,我紧盯她从指尖慢慢四散的画面。好几次、好几次,近乎执拗。我并非想看,但不知为何有种非看不可的感觉。没有人强制我,但我持续来见SAKI,看着她消失。
流星雨隔天起,我们不是隔一天而是每天见面,但彼此都不提及这件事。比起这个,我开始在意起暑假剩下的天数,暑假再过十天就结束了。但我们还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消失的方法。我突然开始焦急。
「我能做些什么?」
我每天都会问她。
「妳真的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每次她都会如此回答:
「对不起,真的没有。如果有就好了。」
在这之中的某天傍晚。
我独自在家里想着让SAKI消失的方法时,电话响了,关谷打来的。
『关于明天的烤肉会啊……』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想到「已经到这天了啊」而吓一跳,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无法呼吸。
『这次取消,爷爷的状况不太好。』
──取消。
茂爷爷这一年因为「身体不好」住院,所以没有参加烤肉会,但在这种状况下,关谷还是自己一个人来我家,要取消也就表示……是怎么一回事啊?
『现在啊,似乎还满危险的。』
我还没问出口,关谷乾脆地告诉我答案。
「这样啊……那个,关谷……」
『爷爷拒绝所有人探病。』
「这样啊。」
被拒绝让我鬆了一口气,接着对鬆了一口气涌出苦涩的罪恶感。
回想起来,三个月左右前和父亲、关谷一起去探望时,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茂爷爷。薄薄的皮肤下清楚地浮现眼窝的形状,茂爷爷的身体无比消瘦。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茂爷爷,一如往常地以在我身边的关谷为中心说话,父亲也一如往常地沉着冷静少话,所以我也仿效两人饰演一如往常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