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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地把画笔泡进水里。
轻柔毛束吸水后收束成光滑流线形,拿浸湿的画笔轻抚白色画纸,水一瞬间停留在纸张表面散发光泽,接着被吸收后让画纸膨胀。
稍微调整画笔形状,沾起调色盘上的颜料。
笔尖贴上膨胀的画纸时,颜料顺着水气渗透开。拿揉成一团的面纸敲打脱色,观察颜色浓淡后再加上一点。不停重複这个步骤后,远离画作眺望整体。
拿吹风机吹乾画纸上的水气,再次拿起笔。
在纸张边缘两、三次确认颜料色彩后调整笔尖,在画纸上淡淡上色。为了避免颜色混浊而勤劳换水,一笔一笔叠加颜色、线条。偶尔放下笔、眺望整体、再拿起笔。
──专注力瞬间切断,耳朵突然开始捡拾周遭声响。
我心想「啊,又来了」。
聊天声、轻咳声、椅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在无数声响包围中,我彷彿像只迷途羔羊。起头很顺利,但随着笔数增加,大概开始可以看见作品全貌时,我就会搞不清结尾而停下笔。真的变得动弹不得,接着完全无法前进。
「SA──KI。」
温暖的手轻轻贴在我的背上,转过头去,看见绫香学姐站在那。
「状况如何?」
「……果然好像还是不行。」
坐得不太稳,我重新调整坐姿。这样重新看,感觉自己的画看起来十分贫乏冰冷。
「哎呀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嗯……」
我从工作台下拉出椅子放在旁边,绫香学姐边坐下边把掉下来的浏海勾到耳后,看看画又看看我的脸。
「从哪时候开始的?」
我耸耸肩。
绫香学姐和我在同一间国中的美术社,大我一年级,四月时在高中的美术社重逢,但重逢时我已经是这种状况了。绫香学姐凑上前盯着画看,接着慢慢歪头:
「纱希(SAKI)啊,妳是为了什么画画?」
「……随波逐流。」
「刚刚那个空白是怎样!绝对不是随波逐流吧,什么啦?告诉我嘛!」
绫香学姐原本就闪亮的眼睛变得更加闪耀,双手抓着我的手臂摆动。我偶尔会觉得她很厉害。可以顺从自己的情绪轻易走进他人内心的人,大概拥有爱人的才能吧。她的这份天真,会让我稍微变得没有防备。
「我也说不上来……我想要透过画带给人幸福。我想画出温柔的画、温暖的画,希望有谁可以因此而感觉温暖一点……」
说着说着,我的脸也越变越红。
把一直放在心中的温热想法说出口后,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我相信绘画的力量,那是我很大的愿望。
绫香学姐看着我的脸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纱希是个骗子啊。」
出乎我意料之外,一瞬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骗子?
「那个,是哪部分……?」
在我困惑之时,绫香学姐手撑下颚思考着说:
「嗯,有点难讲耶。妳看嘛,如果事前先提示答案就会感觉似乎知道,但也有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搞不懂,对吧?举例来说,如果突然有人说『爱很美』,就会想『烦死了,我知道啦,但我没兴趣啦!』这样吧?……就是这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接受就永远不知道的那种事情。」
「……」
「嗯,但是啊,如果妳真的很迷惘,就来找我吧。」
学姐说着,轻巧起身。
「我很期待喔,感觉妳们这一代会是妳和今井两个人成为美术社的支柱。」
接着绫香学姐穿过边开心谈笑边动画笔的社员间,快步走向窗边。
「今──井!」
今井同学坐在已经逐渐变成他专属位置的后方靠窗位置,独自淡然地素描石膏像,他如警戒心强烈的猫咪般狐疑地看着学姐。
「……妳腻了吗?」
「嗯,我画腻了!给我看……喔!感觉真不错呢!」
今井同学不理她,默默继续画画,绫香学姐根本不在意,边点头边从稍远的地方眺望。
虽然和今井同学同班,但我几乎没见过他和谁说话,他很沉默。平常就不太与人来往,社团活动时也总是一个人拉椅子到角落,不会说出必要之外的话,只是默默地画到时间结束后回家。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讨厌人类,看他的画就知道。今井同学笔下的画都栩栩如生,这是最好的证据。他的内心有一片广阔的丰富世界,但人类太过脆弱,没办法将其用日常的话语表现出来。
社团结束后的回家路上。
夜晚从东边扩散而来,街灯彷彿花朵盛开般一盏一盏亮起,刚开始转暗的夜晚有股不安定的气味,街道慢慢融入夜色。
脑袋一片寂静。
走着走着,我觉得这世界的形状相当不定。
就算是相同物品,也会因为时间、角度、配置、背景、光线照射的方法以及影子延伸的方法、光线反射、色彩相互作用与放大缩小的程度……等等各种要素而看起来完全不同。活用在绘画上吧。我边走边化身为人类相机,朝着四处聚焦、散焦,不停撷取下每个景色收藏进心中。
偶尔吹起的风掳过街上的花朵随之旋转,轻盈地替春天画下句点。
平交道警报声「噹噹」响起,栅栏的信号灯开始闪烁红光。
我在红褐色的平交道前停下脚步。
栅栏慢慢下降。
橙色与蓝色的精緻渐层中,小小闪亮的第一颗星,被伴随轰声疾驶而过的电车遮掩,一时失去蹤影。
电车通过,栅栏上升,警报声停止,寂静瞬间造访。
走过平交道,走在民宅林立的住宅区中。闻到哪户人家传来咖哩和炖煮物的气味,我抵达家门前,从书包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我回来了。」
一如往常没有回应。我屏息朝厨房偷看,沐浴在血红夕阳下的母亲,在流理台前如黑影还什么一动也不动。虽然犹豫要不要出声,我还是悄然无声地离开,回自己房间。
打开窗户,拿水桶到洗手台装水,打开素描本,想把颜料挤上调色盘。
纱希是个骗子啊。
绫香学姐的话突然冒出来,我停下手。过了一会儿,我把拿出来的道具收好。
人类崩坏时,绝对没有「就是这个」的单一理由,所以肯定有很多事情相当困难吧。
「喂,酱油。」
晚餐时,母亲的手放在桌上,獃獃看着电视。
「喂,我叫妳啊。」
父亲的声音有点不耐。我伸长手越过母亲面前拿酱油,父亲「唉」地大声叹一口气。
「妈妈已经不行了吧。」
父亲把酱油滴在炸竹筴鱼上低喃。
「嗯?什么?」
母亲突然转过头,不自然地扬起嘴角轻轻歪头。
「没什么。」
「什么什么?嗳,很好奇耶,嗳,什么嘛,一贵。」
母亲发出如小猫咪般甜腻的尖锐声音。
「够了。」
父亲对我使了个富含深意的眼神,如果不稍微回应他的心情,他就会真的不高兴,所以我暧昧地歪了个头,伸手夹菜。父亲边吃炸竹筴鱼,边看着播报虐童案件的新闻画面,没有特定对象地说:
「啊啊……最近这种事真多……真过分,普通人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吧。这些家伙真是渣,没资格为人父母。」
父亲喝了一口发泡酒,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我。
「纱希,妳今天中午吃什么?」
「今天吃了红豆麵包。」
「只吃那样?」
「我们学校的红豆麵包超级好吃的,上面还有腌渍樱花……」
但父亲粗暴地把发泡酒放在桌上打断我的话,朝母亲说出责难的话:
「妳啊,好歹也替纱希做个便当吧。在家当主妇,这点小事还做得到吧,她不是国中、国小了,可没有营养午餐耶。妳懂不懂啊?」
「咦?什么?」
母亲又不自然地扬起嘴角。
父亲咋舌后沉默,单脚不停抖动,把发泡酒酒罐捏扁。正好在此时,电视开始播出热闹的综艺节目。
看着问答比赛奖品的高级牛排,母亲说了一句:
「真好……我真想吃到吐。」
电视中大笑声不断,父亲面无表情边滑手机边喝发泡酒,最后发出声音离席。
「我去洗澡。」
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沉默的浓度变得更高。
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着迷地看着电视。
我静静地离席。
打开厨房门,厨余和馊水的酸臭味让我屏息。几十只小苍蝇在厨余与堆满流理台的餐具上聚集,好几只慢慢地在空中飞翔。我朝流理台上的窗户伸出手,小动作带来的风压让小苍蝇轻巧地避过我的手臂。
打开窗户后,新鲜的夜风和腐臭味混成一团。
尽量不摸到全部,我用指尖转开生了红色铁鏽的水龙头,把洗碗精挤在海绵上时,母亲「嘎啦嘎啦」打开门探出头来。
「纱希,妳不用洗,妈妈洗就好了。」
「嗯。」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妈妈绝对会每天替妳做便当。」
我慎重地看着母亲。
想起刚刚父亲说过的话,母亲并没有父亲以为的迟钝。
要现在的母亲每天做便当应该很困难,已经可以看见母亲的决心会破灭。到时母亲会被自己说过的话诅咒,没必要地过度责备没办法做便当的自己吧。但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我含糊点头,母亲走过我身边打开冰箱。
拿出装有五、六片切片火腿的小袋子,撕开袋子后大口大口吃下整叠火腿,转眼间吃完,立刻打开下一袋。
我静静走出厨房。
六月底,宣告午休时间开始的钟声敲响的同时,我离开教室单独走过走廊。
走过穿廊,走进北侧校舍。
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班级教室的南侧校舍或是操场上,午休时大概只有我会出现在有理化教室和美术教室的北侧校舍。晒不到太阳的走廊飘散微凉的初夏空气,彷彿来到另外一个星球。
打开厕所门,往里面探看。
里面空无一人,我鬆了一口气,走进其中一间,打开便当盒。
我还以为母亲很快就会放弃做便当,但到目前为止,她每天都会替我把香蕉塞进便当盒里……我每次都想着吃吧,得吃下去才行,因为是她特地为我準备的。但是,我无法判断便当盒上的黏稠物是塞香蕉时沾上的,还是脏污。虽然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食物,我还是剥皮把香蕉切碎后冲进马桶。看着香蕉沖走的罪恶感胀满我的胃,涌起些微反胃感。
脑海中浮现今天早上吃掉好多根麵包棒的母亲。
好不容易把这个影像赶出脑袋。早上出门时拿钱给我,对我说「要好好吃饭啊」的父亲身影浮现脑海。感觉糟蹋了母亲的心意也糟蹋了父亲的心意,愧疚感让我更加噁心。我咬下带来的煎饼,花时间好不容易吃完一片,走出厕所。
最近感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彷彿细胞密度变低一般,身体空蕩蕩的不甚安稳。我国中暑假时曾经差点营养不良,现在和那时的感觉很像。
走在一楼,走上走廊底端的楼梯,走在二楼。我想要去空无一人的地方。走上楼梯,走在三楼,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在转角处无意识抬头,心脏顿时冻住。
今井同学在那。他靠坐在发出白色光芒的毛玻璃门扇上,一脸怪异表情地低头看我。
「你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