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坂口孝文
制道院的图书馆收藏的大半是硬皮书,文库本只佔三个书架,放在房间的角落。在那里面,没有早在半个世纪前出版的文库版福尔摩斯探案集。新出版的硬皮译本放在其他书架,那套旧的估计被处理掉了。
我来到海外文学的书架前,从福尔摩斯探案集系列中抽出一本,翻开重读以前读过的短篇。译文应该不同,但想到祖母也读过这个故事,就觉得静不下心。祖母房间里的书全都是对她来说实用的书籍,比如时令书或者茶道礼仪相关的指南,感觉一本小说都没有。我无法想像祖母读福尔摩斯的样子。
(译注:时令书是日本诗歌按「季语」分类的注释书。)
不久后临近闭馆时间,我来到借还书的柜檯。坐在柜檯后的是两名初中部学生,中川老师正坐在更里面的桌前干什么活。我向初中部的两人简单打过招呼,走到柜檯里面。
「这之后可以打扰您一点时间吗?」我向老师开口。「我想商量一下剧本的事。」
中川老师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那是毕业生捐赠的书籍清单——轻轻点头。
「修改还顺利吗?」
「正陷入苦战。不过,说不定转眼间就能解决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想到了好主意?」
我摇摇头。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这是茅森回想起的《海豚之歌》里的台词,但在那之前,我听过同样的内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听到这话,中川老师从手上的资料抬起头。
「我们闭馆后再谈吧。」
她说道。
八月已经过了十天,还留在制道院的学生少了很多。从明天起,图书馆也要闭馆两周左右。
闭馆后,图书馆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窗外的蝉鸣。中川老师带我来到资料室。走进那个保存清寺作品以及相关资料的房间,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柠檬芳香。
看到老师站在放着清寺时生的剧本和关联书籍的柜子前,我朝她开口: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这句话是听桥本老师说的。」
「哦。」
「但听桥本老师说,这原本是中川老师说过的话。老师您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有可能说过吧。」
「最近,我知道《海豚之歌》里也有同样的台词,是茅森想起来的。我不觉得这是偶然。」
「就算你不觉得,一样有这个可能。」
「这就是老师的回答吗?」
如果这个人说一切都是偶然,那么认为是偶然也没什么。如果那是老师带着诚意的话,我可以相信。我继续说:
「听说清寺先生的着作权由家人继承,如果他的剧本还留在制道院,那也是应该被继承的东西。」
「是啊。」
「而且,《海豚之歌》对茅森来说是特别的作品。虽然我只能靠想像,但一定非常特别。」
茅森的身世并不幸福。想到她本人会不高兴,我才时常注意不表现出来,但心里怎么也忍不住同情。因为有些东西我生来就有,她却没能得到。
但另一方面,茅森也拥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比如悦耳的嗓音,比如坚持自己信念的生活方式。清寺先生的存在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豚之歌》对茅森的意义,想必与祖母对我的意义相近。虽然形式完全相反,但有类似的功能。
祖母始终是我的指针。这是指和那个人背道而驰。但如果可以,我更想要更直观的指针。不是反面教材,而是能够尊敬的大人。
所以我羡慕茅森。她打心底对清寺先生的死感到悲伤吧,而不是像我一样,抬头望着火葬场的天空,强迫自己想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而在茅森心中,始终有《海豚之歌》的存在,有颗星星可以让她抬头望着径直前行。
这简直太美,也太令人羡慕。我对她感到同情,同时也感到嫉妒,两种感情都爱着茅森。
「我觉得谁都不能从茅森手中夺走《海豚之歌》。因为那一定是她没能得到的东西的代替品吧?家人也好,爱情也好,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但就是那种她本来应当拥有的东西的代替品吧?」
中川老师眼神冷淡地盯着我。
「不该把你的价值观强加给她。」
「可是,还能怎样爱一个人吗?」
除了用我的想法来考虑她,还有什么办法?
至今为止,我一直想理解茅森,应该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我们一点点积累信赖,慢慢接近对方。
「我比老师您更了解茅森。这个我有自信。」
我知道她哭泣的面容,也知道她的笑脸;知道她会对什么发怒,也知道她能原谅什么。
——那么,我可以相信自己已经理解茅森了吧。
就算不安也要挺胸断言。否则,爱情也好恋慕也罢,要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如果现在我对茅森良子的认识仍然是自以为是的错觉,那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理解一个人呢?
中川老师相当冷淡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
「要表白去找她本人啊。」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脸颊发烫,但不觉得自己失言。
我再次确认:
「说出和剧本中相同的话,是偶然吗?」
中川老师摇头。
「那部剧本我的确读过,现在也在手上。」
我吐出一口气。不知不觉中已经相当激动的心情忽然鬆缓,感觉脚下一阵摇晃。
「为什么,要瞒着茅森?」
「因为喜爱清寺时生啊,喜爱他创作的所有作品。」
「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真是无法理解。老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硬是继续说下去。
「可以把剧本交给我们吗?」
「我做不到。」
「为什么?《海豚之歌》是茅森的东西。至少是清寺先生家的东西。」
「我想再犹豫一下,希望你能给我些时间。」
到底要犹豫什么呢?老实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到了月末,就要为章明节上演的剧作开始排练。
「要等到什么时候?」
「下个开馆的日子,你到这里来。」
「那时可以拿到剧本吗?」
「我还没有决定。可以给你读,但是有条件。」
条件。我重複道。
中川老师严肃地点头,脸上就像流泪前一刻的模样。
「《海豚之歌》在我手上,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今天就说到这里,老师说道。
*
回老家的两周里,我和茅森见了一次面。
名目是为了完成剧本。
我家和茅森住的清寺家之间有段距离,坐电车大概要花三十分钟。我们约好在刚好位于中间的一座大型车站见面。
再三犹豫后,我还是决定穿朴素的白色长T恤加上深蓝色裤子前往车站。站在检票口前,没过多久茅森就出现了。她穿的衬衫仔细看去形状複杂,搭配着沉稳的绿色长裙,恐怕是昂贵的品牌。刘海少见地被她用发卡别到上面,露出可爱的额头。
我们来到咖啡馆,各自点了午饭。我选了蛋包饭,茅森则是三明治。以前别说是单独和一个女孩,就算是和同龄的朋友,也没有一起来过咖啡馆,心里有点紧张。
剧本已经基本完成。
其实还有一些遗漏吧,到处都不够好。但无论我还是茅森,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怎么改。
儘管如此,我们还是仔细地重读剧本。就像较量耐力一样,不服输地找到几处可以改善的地方。
「可以拜託你做最后的修改吗?」
茅森说道。
我反问说:「可以吗?」因为本打算问她同样的问题。在最后,这部剧本不是应该交给茅森完成吗?
「如果你愿意写,我会很高兴。」
「知道了。我当然愿意。回制道院之前应该能改好。」
我们离开咖啡馆,走在附近的商店街上。
两人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便聊着。比如刚上映的电影大作的评价、众议院上个月解散后的去向、对今早新闻的感想。在偶然逛到的精品店里各自选一副墨镜戴上然后互相笑,又在大型书店介绍自己推荐的漫画。
穿过商店街来到车站前的街上,再走一会儿便是座宽敞的公园。公园前有块纪念碑,上面写着我们还没有记事时发生的地震。我们走进公园,并肩坐在长椅上。
刚刚还面带笑容的茅森忽然收敛表情,变得平静。
「章明节后再过两天,是清寺伯伯的忌日。」
我记得清寺先生去世是在四年前的九月。那件事在当时成了大新闻,制道院也举行了追悼会。但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
「所以,我讨厌九月。」
「有一个不喜欢的月份,也没什么不好。」
「嗯。我本以为会一直讨厌下去。但是现在,我也会想起和你一起吃过的杯装炒麵。」
三年前的九月。在那次拜望会拍下的模糊照片,被我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打算什么时候找一副风格沉稳的相框来装饰。
「这座公园,我也和清寺伯伯一起来过。」
「哦。」
「那是刚搬到他家不久的事。他带我逛过车站前的几栋楼,给我买了几套衣服,然后吃着31冰淇淋在这里休息。」
「那时开心吗?」
「嗯。能和清寺伯伯一起买东西就很难得。当时我还感到紧张,但回想起来果然很开心。」
我也有过和家人去买东西的经历。父亲平时很忙,但一起出门的次数还是多到数不清。
「在能回忆起清寺伯伯的地方,我偶尔会感到难过。不是每次,真的只是偶尔。但或许下次来这里时,我也会想起你。」
「那就到处都走走吧。今年的章明节肯定也会成为九月里的美好回忆。」
茅森听了点头。但这样的话语,一定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安慰。每当她听到九月,首先想起的永远会是清寺先生。
儘管这个时节白天还长,但已经能看到夜晚的序幕。因为打算晚饭前回家,我无可奈何地起身。但茅森仍在长椅上坐着。
「要牵手吗?」
听了我的话,茅森轻轻歪头,露出微笑。
「因为没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
我不是忘了中川老师的「条件」,但想尽量安慰她,于是说:
「剧本一定会找到的。」
「嗯,早晚会。」
「不是那么远的事。很快就会知道在谁手上。」
茅森没有笑。她漂亮的额头下眉毛轻轻一跳,要说变化也就这么多。
「骗人的吧?」
「真的。但我还不能具体解释,因为答应过那个人。」
「答应?」
「应该是有什么缘故。总之希望你能相信我。」
「能拿到剧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