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二月某日,午后。
东京都新宿区,JR新宿站东口附近。
剑兵的知识里,已有「新宿ALTA前」这个名称。
儘管实际见过的次数并不多,他仍知道沙条家的大客厅角落有个显像器【电视】,彷佛能撷取一小块世界,製造成会动的图画。而每天中午左右,会播放现场播出的谈话节目。同时他也明白,这个人潮汹涌的地方,就在那个节目的摄影棚附近。
此刻,他正走在这无数来往的男男女女中。
不是因为接获了主人的作战指令──
自从在这个所谓现代的世界,名为东京的城市现界以来,剑兵还是第一次这么做。
随着主人沙条爱歌的胜利,再也没有任何一骑敌对使役者的事实,使整个东京成为安全地带。直到前天,东京还是圣杯战争的战场啊。
剑兵继续走在街上,不为侦查也不为哨戒。
穿过如旧圣经中巨塔的摩天大楼夹缝间,踏过人潮比卡美洛最大市场更热络的道路,听着众多四轮机动车辆排放大量烟雾的行驶声,片刻不停歇地走着。
这是散步吗?
不,绝对不是。
在人潮中逆流行走的他,并不是散发那么閑适的气息。
即使这名金髮碧眼、英俊挺拔的青年相貌引来不少人侧目,但没有一个察觉他怀藏的心事。
「……爱歌。」
剑兵低声道出召唤出他的少女主人之名。
「大圣杯到底在哪里?」
并翻出昨日深夜的记忆。
地点是沙条家。正确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二分。
爱歌突然表示要转移据点,离开杉并区。
『这里不方便进行剩下的仪式,所以我要把据点直接移到大圣杯那里。地点还不能告诉你,我想办个特别派对,你要到最后一刻才能来。这就叫做惊喜派对吧?』
少女脸上依然漾着一如往常惹人疼惜的微笑,婉拒剑兵同行,宛如农村的父母告诫幼子,不可单独踏进森林。
她究竟要在外面做些什么?
拥有大圣杯的据点?
敌对阵营已全数攻克,奇蹟般倖存的主人也完全丧失战意,不可能再继续仪式。
所以没必要再设假想敌,为守护最后的主人爱歌而行动?
或许能这么说吧,可是圣堂教会仍未宣告仪式结束。
『我还要对圣杯做一些仪式,需要那些女孩的力量。』
『那就让我同行吧。』
『……不用了。我还是希望你留在这里。』
爱歌略显迟疑地拒绝了剑兵的请求。
『多亏你的努力,我们才能打倒骑兵。能安全打倒变成那样的枪兵,对,也是光凭我一个人所办不到的事。所以呢,剑兵,你已经完成你的使命,圣杯战争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魔术师自己的工作啰?』
『可是──』
『你就耐心等到我做好帮你实现愿望的準备吧,很快就会处理好。』
口吻彷佛在烹调功夫菜般优雅。
举手投足一如既往。
语调与眼神,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迷惘。
然而,事情还是有点不太──
『放轻鬆吧,剑兵。儘管欢愉吧。
你就快要能实现专属于你的愿望,拯救可怜的不列颠了。
能替你达成愿望的圣杯现在就在手边,我会为你奉献一切。』
剑兵自然而然地发问。
沙条爱歌,你为何愿意说这样的话。
对一个见面只有短短十来天的古代剑士,居然能发自内心,毫不犹豫地表示要奉献一切?剑兵的直觉使他确信那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接近灵魂之处。以龙为心带给他许多特殊能力,其中一项就是有时能像这样,判别不过是一连串发音组成的言语是否为真。
『因为……』
少女脸上晕起淡淡绯红。
『因为我恋爱了,爱上你了嘛。我的心……喔不,是你给了我一颗心。』
她并没有说谎。
声音、言语,都无疑是她真挚的想法。
没错,她绝不会说谎。
那么,这名豆蔻少女究竟用满口实话掩藏了什么?
「只要等下去,就能实现愿望吗。」
──我反覆恳愿、祈祷。
──最后因顺应世界之邀而立于此地。
拯救祖国。
守护天下苍生,使不列颠国土永续长存。
即使历经千辛万苦而终于击败卑王沃帝根,撒克逊人依然大势进犯。眼见国土因屡遭战火、歉收及洪水蹂躏而荒芜,剑兵也曾加入寻找圣杯之列。在刚建设完毕的卡美洛城,召集众尊贵武士聚于圆桌,下令探索圣杯的这段往事,也成了现代流传的传说。
倘若能拥有真主奇蹟之具现,受民族大迁徙此一恢宏事象牵连的不列颠,或许就有救了,于是他不断祈求。是的,声嘶力竭地祈求。
邪恶卑王沃帝根的作为看似引入撒克逊人鱼肉百姓,但他的真正用意,会不会是眼见现实上无法阻止撒克逊人,便以种族融合避免灭族之祸──儘管并不尽然如此,卑王也确有统一不列颠岛的野心,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也是一种正途?
百般苦恼到最后,剑兵向奇蹟伸出了手。
求助于累积众生心愿,将在注满时涌现的真主威势。
可是到头来,他的手始终抓不住圣杯。
虽然受命探索圣杯的最伟大骑士成功抵达了圣杯所在,但也如救世主般在祝福中上了天堂,圣杯也随之消失无蹤。知道心怀崇高信念的纯洁骑士获得上天祝福后,剑兵也万分感动,然而──
主的救赎仍未降临人间。
不列颠依然充满死亡与苦难,人民疲惫不堪,幼子呜咽啼哭,活着等于受苦。甚至出现一刀死得痛快,还比饿死更慈悲的言论。要斥责这种言论很容易,但要人们屏除那种想法,是一天比一天困难。
还有人说不列颠是遭到诅咒,嗟叹地狱就在此处。
因此无能为力的他,只能继续祈求。
如今亦然。
为拯救祖国远离血腥悲剧,亚瑟‧潘德拉冈出现在东京。
可是──
『他们和我们过去守护、疼惜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
剎那间,弓兵的遗言浮现脑海。
剎那间,他想起自己在玲珑馆森林中所救,那个有一头乌亮黑髮的少女。
那蕩漾的眼眸。不知有无魔术素养,因缺乏色素而显得血红的双眸,闪烁着岌岌可危的生命之光。见到等待救援的人获救时那种情绪的色彩,剑兵无疑是有所得的。
得到一种踏实的感受。
与弓兵阿拉什‧卡曼格的遗言,分毫不差的意义!
「……我……」
剑兵无法压抑心中涌现的悸动。
狂兽、弓兵、骑兵、枪兵。
只要闭上双眼,这些英灵最后的身影即浮现眼前。
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宿愿。
但最后不是都同样捨弃私心,为同样崇高的事物而死吗?
剑兵不敢断言。他敏锐的直觉不至于看得那么远。儘管如此,他对于据说沉睡于东京某处的地下大圣杯,并不像从前在不列颠所追求的圣杯那么尊崇,也不当它是无上的圣遗物那么敬畏。
甚至就目前而言,都还不得不怀疑它的效用。
就连魔法师,也曾在东京湾上神殿决战的翌晨留下明确的预言。
──生活于东京的无辜生命,将献给地下大圣杯──
所以剑兵才会如此苦苦寻觅,摸索那细微的魔力残迹。
要找出主人隐藏的秘密,少女以满口实话所掩盖的圣杯。
假如──
大圣杯真如枪兵所言,是场灭世之灾。
「────」
向西穿过从新宿车站往大久保方向延伸的高架桥后,剑兵抬头仰望。
见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而是被刚竣工不久的新宿新都厅等摩天大楼所切去好几块的──灰色。彷佛忘记太阳仍悬在天上的混浊天空,与从前头上的那片天空十分相似。
剑兵眯眼遥想。
灰色的天空。
往昔的记忆。
为祖国、为胜利荣耀而毫不犹疑地挥动圣剑的日子。
†
──在遥远的过去,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刃与刃火光四溅。
叙伊兹谷之役。
两大传说英雄在此对决。
背负大军的两人,展开了一场壮烈至极的死斗。
厮杀的对象,是有帝国最强将军之称的最高统治者「皇帝」。
亚瑟是事后才听说这场圣剑与魔剑的宿命之战,是以超越人智所及的面貌呈现在两军兵士面前。事实上,他当时根本无暇顾虑战况是如何激烈。身为必须守护苦难百姓的不列颠之王,必须肩负救世责任之王,父王乌瑟所精心打造的一头巨龙,他始终致力于制裁侵略者的组织。
杀尽为屠戮而来之徒,没有其他路可走。
对决发生于圣杯探索行动落幕后。
那是在巴顿山决战撒克逊人获胜,终于平定双方酷烈战争之际。更明确的说,也是在受到永久讚颂的不列颠圆桌出现致命裂痕后,第一场大规模战役。
最后一丝希望──圣杯消失。
关妮薇王后与兰斯洛特爵士有染。
圆桌武士接连殒落。
即使遭逢诸多厄运及灾祸,亚瑟仍选择以亚瑟王身分继续战斗。
不,他同样别无选择。大陆帝国──从纪元前就声威浩蕩的大罗马帝国,以撒克逊人带动的民族大迁徙此一巨大事象支援,开始干扰不列颠岛的自治,甚至将魔手伸进高卢地区。
状况很快就恶化到光是被动迎击,无法终止这场战争的地步。
一旦他们跨海攻来,一切就全完了。
「我们杀出去。」
没有任何人对这句话表示异议。
假如堪称圆桌元老的伟大佩里诺尔王,或诡计多端的阿格凡爵士在场,或许会劝谏他们的国王,可是两者皆已受到可憎命运的操弄而丧命。聪明睿智的美丽魔术师梅林虽然保持沉默,但在出航征讨大陆那天,她却在能一览整个大舰队的港口淡淡说道:
「亡国是迟早之事。」
指的不是帝国。
当然,亚瑟也立刻听出她言下所指应该是不列颠。
「就算能撑上百年,对这座岛的历史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或者说,不列颠已步入毁灭,到此为止了。
……假如我这么说,你会怎么做?」
人与梦魔所生的美女魔术师所说的每一句话,亚瑟都不曾遗忘。
在那对能看透世界的眼眸直视下,亚瑟这么回答:
「别老是开恶劣的玩笑了,我会生气喔。不列颠不会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