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数到两万多一点的时候,主人再次来到房间。
身穿拖地漆黑长袍的主人确定我从他离开房间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后,把一件东西递给我。
「拿着。」
他将一把刀刃足足有一公尺长的大柴刀递给我。黑色宽刃表面黏着血污,但不可思议地具有奇妙的光泽。
我乖乖接过。超乎想像的沉甸甸兇恶重量,使我不禁一个踉跄。
主人见我用双手重新拿好柴刀,鼻子哼一声说了:
「我要试试你的能耐。跟我来。」
看来他没有起疑。
我跟随主人走出宅第。看到眼前铺展开来的光景,我不动声色,但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生前的人生几乎都在病床上度过。那是一种怪病,头痛、腹痛与不停窜遍全身的疼痛使我慢慢衰弱。查不出病因,没有治疗的方法,任何名医或魔法师都无法治好我这不治之症。我从快满十岁的时候就难以自己起床,后来直到死去的几年之间,从自己房间窗户看见的景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不谙世事。我的知识大多来自在床上阅读的书籍,而且大概有五年以上没离开屋子了。即使如此,我仍然知道主人宅第的所在地点并不寻常。
主人的宅第周围——有着一片蓊郁诡异的黑森林。
现在似乎是晚上,天空阴暗,一大轮近乎浑圆的白银月亮静静散发清辉。
金属围栏在宅第四周形成一个大圈,顶端排满了长桩般的物体以防有人翻越。唯一存在的门看起来坚不可破,紧紧关着。
我僵在原地,主人在我面前驻足,稍稍举起手来。
这似乎是个信号,我听见静悄悄的脚步声接近过来。我不转头,只侧眼确认。出现的东西让我险些惊叫出声,但勉强克制下来。
出现的是三头有着漆黑毛皮的狼。它们大概有我的一半大,说不定能勉强让我骑在背上。
那些狼从左右两边靠近主人,接着发出低吼般的叫声,停下脚步。
我用直觉就知道了,这些狼——是尸体。不,从主人的身份来想,这是从一开始就可想而知的事。这些狼身手敏捷,并且有着明显的尖牙利爪,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它们两眼混浊。
既然是死灵魔术师,能让人类以外的尸体活动并不奇怪。
看来……果然是逃不掉了。就算能逃出地下室也不可能逃离此地。
我如果鲁莽地逃走,肯定会被捉住。我这几年来别说跑步,连正常走路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双方同样都是尸体,我跟这些狼玩捉迷藏就不可能取胜。
主人从怀里掏出钥匙开门,然后简短下令:
「过来,恩德。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力。」
看看……我有多大能力?我……哪有什么能力。
他要我拿着的柴刀沉重无比。我要不是尸体,手臂早就抬不起来了。
他没看出我无言的抗议。我没有行动选择权,既然主人出去了,我也只能跟上。
即使我拥有夜视能力,初次涉足的入夜的森林仍然令人毛骨悚然。无论是沙沙风声,或是虫鸣兽吼,都令人心惊胆寒。但主人毫不迟疑地在这没有道路的路上迈步前进。
他那让狼随侍左右的前进模样极具王者风範。不,实际上他就是个王。
是让邪恶不死生物随侍左右的死者之王。而跟随其后的我,不过是他的一个随从罢了。
森林几乎没有经过人手整顿的痕迹。我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在崎岖的路上,一边拚命紧跟着主人。苍郁繁茂的枝叶与树丛等等严重影响视野,一旦走散恐怕会遇难。
只有此时此刻,我感谢自己拥有不会疲劳的非人肉体。
可是,主人究竟要去哪里?目的是什么?
跟着主人走了十几分钟后,忽然间,在视野边缘——树丛后方有某种东西发亮了。随侍主人左右的狼发出小声低吼。主人兴趣缺缺地低声说:
「总算……出现了啊……」
树丛窣窣地动了动,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现身。
出现的东西是一头比主人带领的狼大上一圈的野狼,很可能是同个种族。漆黑野狼淌着口水,眼露凶光地望着我与主人。
我全身僵硬。当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狼。它对主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厉害的对手,但对我这个没好好运动过的人却不是如此。
黑狼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盯着我们缓缓做出準备绕圈的态势。
然而主人面对这头野兽连一点戒备都没有,眯起了眼睛。
「……数量真多……这个数量,可能不行。」
听到这句话,我才终于察觉我们被包围了。
前后左右,有好几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它们有着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漆黑毛皮,以及不留下脚步声的轻巧身手。是狼群。我忘了,狼是会集体行动的生物。
假如我的身体还活着,我恐怕早已紧张得昏死过去了。但因为我早就死了,我没把受到的冲击写在脸上,而是慢慢观察四周。
发光的眼睛有十六颗——换言之,这里有八头狼。比主人带领的狼多出一倍以上。
但是,主人只是一脸不快,脸色没有半点畏惧。
狼群逐渐缩小围成的圆圈。主人见状,只是弹响右手手指。
魔术师赫洛司·卡门就这么一个动作。三头尸狼一跃而起。
我感觉自己像在作恶梦。守卫右侧的狼用身体去冲撞离它最近的狼;守卫左侧的一头狼咬住乱跳乱叫的野狼咽喉,将它扯断。
凄惨的景象使我睁大双眼。数量是对方为上,但主人的尸狼实力弥补了数量劣势。两者之间的差异大到就连没打过架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首先尸狼虽然体格较小,但体能显而易见地出色。儘管对手的动作柔软而迅速,主人操纵的狼却宛若一阵黑风。
其次,它们在攻击行动上毫无半点犹疑。它们一直线扑向眼前的狼,不顾己身安危撕咬敌人的模样,甚至给人一种只是完成既定动作的印象。
最后一点,是它们的动作从来不会变慢。即使遭到包围,身体被利爪撕裂,腿部或喉咙被啃咬,它们连一点退缩都没有。
结果一直要等到杀了狼群中的五头,剩下三头逃进森林深处,它们才罢手。
三头狼若无其事地回到主人身边,巩固防卫。但是从那副景象之中,感觉不出忠诚心之类的感情。
我只能愣在原地,对它们的强悍与可怖大受震撼。
死灵魔术师。一般认为他们在这世上的多种魔术师当中是最邪恶的一种存在。
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操弄、亵渎死者灵魂或尸块的死灵魔术在全世界被视为禁术,术师在神话、童话故事或歌剧当中经常作为疯狂反派登场。
我虽然早有这些知识,但亲眼目睹其力量才终于明白这种力量受到世人厌弃的理由。
实在太过——亵渎了。
我对那些狼毫无感情,但只要看到这种景象,谁都会断定此人为「邪恶」。
而被这种人施法复活的我——恐怕也得说变成了邪恶存在。
我能战胜他吗……战胜这个亵渎死者、正面违逆世界的男人?
不,是非战胜不可。不战胜他,不久我也会落入跟这些可悲的尸狼同样的下场。
主人检查过手下们打倒的狼尸后低声说:
「嗯……虽然夜狼<Night Wolf>数量不够——这些就放着吧。走了。」
他刚才明明说过「总算」,难道说目的不是夜狼……
不过仔细想想,假如他的目的是夜狼,那就没有必要带我来了。他虽然要我拿着柴刀,但还没对我下任何命令。主人甚至没有命令我站在前面保护他,也没有叫我劈砍树丛开路,只是叫我跟来。
我们继续在森林中前进。森林里真的毫无人类蹤迹。我动脑思考。也许本来就没有人会在夜里进入森林,不过既然会出现那么巨大的野狼,可见这森林应该不在城镇附近。
此处时常有野兽出现,而且是明显具有敌意,会袭击人类的野兽。说不定它们就是一般所说的魔兽。除了起初主人称为夜狼的狼种,还有比我大上两圈,手持棍棒般物体的猿猴、身缠蓝色火焰的狐狸,以及青苔色的大野猪。假如我一个人碰上它们,恐怕只能惨遭杀害。主人的三头狼不费吹灰之力就驱散了这些种类丰富的魔物。
我只能呆愣地旁观。惨了,这座森林比想像中更危险。这下就算我能躲过受操纵的狼与主人的目光翻越围墙,也别想逃掉。
不过跟着主人走了一段路,我渐渐明白一些事情。我这具肉体不但不会疲劳,且毫无痛觉。体力彷彿没有极限,也不需呼吸。然后,所有知觉似乎都比当人类的时候来得敏锐。只要集中注意力,要察知野兽的气息不是难事。
森林虽然深邃,应该离人类村镇不远。无论主人是多么优秀的魔术师,总不至于能用魔术变出大房子,况且也需要粮食什么的。我合理地猜测应该会有少数人出入此地,一边整理思维一边拚命跟上以免被抛下。
这时,主人再次驻足。
伴随着枝叶摩擦的声响,一个巨大身影冷不防地冲出来。
出现的是一头熊。
可能还是幼仔,身高只有大约我的一半,但发达的四肢与长爪已经够兇恶了。
至今现身的野兽都是群体,这次似乎只有一头。靠主人的狼轻易就能解决。
我正在做如此想时,主人突如其来地说了:
「一头,是吧……恩德,你去对付它。」
……啥?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他跟我说了什么。
对付?叫我去?
拿这个状况与我所知道的死灵魔术师知识做比较,其实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个命令了。对死灵魔术师而言,不死者是武器,但我却在无意识之中屏除了这个可能性。
我体弱多病,别说没对付过野兽,连打架的经验都没有。
我也没锻炼过体魄,根本不知该如何战斗。
我看看一手拎着的柴刀。行不通。对手虽然体格较小,但终究是熊。一个没受过训练又一无长处的人类,不可能赢天生体能过人的熊。
与我们对峙的熊眼中带有杀意。即使看到主人的三头狼满身回溅的血污,也没有半点退缩的模样。
我有柴刀,但熊有爪子。虽说我拥有不会疼痛的肉体,但要是被大卸八块一样不能动。真要说起来,柴刀能算是武器吗?行不通,绝对行不通。
见我畏缩不前,也不把柴刀举起来,主人满脸狐疑地说:
「怎么了?这是命令。『尽全力战斗,杀了它』。」
命令的言词摇撼了我的大脑。
我的双脚蹬地了。直到野熊逼近我的眼前,我才认知到这一点。身体擅自动了起来,抛下我的恐惧、犹豫等所有感情。在这个瞬间,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观众。
持握柴刀的手高举过头,对着熊劈砍过去。熊看到我急速来袭,抬起前脚挡下这一刀。
刀刃深深砍进它的左脚。斩断肌肉,击中骨头的触感透过刀刃传达给我。
熊发出咆哮,无视于伤势用头撞我。
冲击力道窜遍全身,我从体内听见某种物体噗滋綳断的声响。那是一种我至今从没听过的致命声响。但我的手没放掉柴刀,也不觉得痛。
我的头动了起来。还来不及惨叫,我已经探身向前咬住了熊的耳朵。
强烈的野兽腥臭贯穿思维,从牙齿传来的坚硬皮肉与兽毛的触感使我一阵噁心。
我的牙齿碎裂,下颚传来不祥的声响。熊猛力摇头把我甩开。被我咬下的耳朵碎片从嘴里掉出来。
反胃感与臭味都瞬即从我脑中消失。
在这个瞬间——我的确是一个谁都不忍目睹的「怪物」。
左手立刻做出动作,朝着退后一步的野熊右眼刺去。还来不及感觉到指尖刺穿柔软物体的触感,熊的左前脚先重击了我伸直的手臂。
喀叽一声,我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折断的骨头从左臂刺出,全力捅去的指尖也折断了。但我依然不觉得痛,贯穿眼球的手指遵守主人的命令开始往前钻。
野熊力大无比,比我这种小角色强悍太多了。本来脆弱如我,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赢它。
然而,主人的命令比我的意志更强烈。
即使是能冷血袭击人类的魔兽也有痛觉。但是,我没有。我的右手强行拔出一半陷进皮肉的柴刀。鲜血四溅,野熊惨叫般大声咆哮。
可能是背脊断了,视野在摇晃。但是,我的手臂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径自把柴刀高举过头,然后按照主人的命令全力劈向它的粗壮脖子。
野熊终于发出痛苦的哀叫,倒卧在地。我只是一个劲地卯足全力高举柴刀劈砍它。
不懂得控制力道的劈砍刀刃切开熊厚实的毛皮,剁碎了肌肉。儘管血花四溅,我的手依然没有停止。
身体在擅自行动。我能够以局外人的角度认知自己的这种状况。
飞溅的血黏到脸上与眼睛。但是,不会痛。不,真要说的话——假如我有痛觉,我的身体现在应该正剧痛难忍才对。
我的手臂很细,我没拿过多重的东西,也没挥过剑。凭我这种瘦巴巴的手臂,能够砍开野生动物的厚皮肤与肌肉吗?我这没吃过几餐正常食物的下颚,虽说只有一部分,但能咬下魔兽的肉吗?
照常理来想,不可能。我如果与熊搏斗,十次里有十次会是我输。这种事用膝盖想也知道。就算能够幸运地给它一击,也绝不可能光凭这样就杀死野熊。
但是现在,我眼前是一片正好相反的景象。野熊还在一颤一颤地痉挛,但我挥砍的柴刀深深砍伤了它的肌肉,伤口见骨,很明显是致命伤。
我为什么能打倒这头强壮的野兽?我从每次抡起柴刀劈砍时手臂传来的可怕冲击与声响猜出了主因。
「够了,它死了。住手。」
接到主人的命令,故障般不停挥动的手臂停了下来。我呼吸没有紊乱,既不疲劳也不难受。不死者没有那些问题。
我低头看看右臂。我的右臂瘀血到令我担心随时有可能腐烂脱落。
除非是我看漏,否则右臂并未受过攻击。这个伤害,恐怕是我用柴刀全力劈砍野熊造成的「反作用力」。假如我有痛觉,早就无法继续攻击下去了,至少会使不上力。这就是那种类型的伤势。
不,不只如此。接近时腹部受到的铁头功以及被粗壮前脚挥开的左臂,都具有如果我还活着,恐怕一击就能剥夺我战斗力量的威力。
折断的骨头从左臂突出;深深插入翻搅脑浆的手指折断,弯向夸张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