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变得比刚才更大。夏季的雨滴敲打着庭园的土壤。
柜子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五点。我环视集合在客厅里的众人之后深呼吸。
我也联络了派出所的青柳巡佐,请他过来大宅一趟。再请他跑去把正在帮忙修复联外道路的跳次郎先生叫回来,站在他旁边的跳次郎先生正在用手帕擦拭湿淋淋的脸。
「推理大大失误的侦探小姐,妳现在又打算做什么了?」
花绪的脸转向一边,气呼呼鼓着脸。我已经彻底被她讨厌了。
「侦探姐姐……」
穗积也担心地看着我。喜爱侦探小说的他,似乎对于女学生侦探这个称号,仍抱持着些许期待。儘管如此,现场的气氛似乎不太欢迎我。不晓得老师是不是察觉到这一点,他大声这样说:
「哎呀,各位,无凭无据的推理是云雀的代名词,也是一种情调,更可说是她的特色。各位就当是在这里看錶演,姑且听之吧。」
我不知道该对他这番话表示感谢还是生气,不过我借着他这番话开场,也跟着开口:
「因为我的能力不足给大家带来许多困扰。我后来重新收集情报、重新进行推理了。然后,我看见了之前始终没能够看穿的事实。只是在说明事实之前,我必须先谈谈沟吕木家过去曾发生的不名誉事情。可以吗?」
我看向如今只剩下花绪、穗积、奉二先生的沟吕木家成员。一听到不名誉的事情,他们各各露出困惑的表情,最后由奉二先生代表点头。
「请告诉我们。」
「谢谢。」
我低头鞠躬后,重新转向众人。
「事情发生在十四年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也就是……大哥退伍那一年吧?」
「是的。听说被派往南方打仗的源一郎先生是在战争结束的隔年退伍的吧。」
「没错。这么说来,战争结束的前一年,家里收到了大哥战死的官方消息,曾经造成家人骚动。当然最主要是顾及家人情感,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当时雪绪、月绪还年幼,重要的长男穗积还没出生。我当时不住在这个家里,不过在那种状态下听到当家战死的消息,我也慌了。结果那消息只是一场乌龙,战争结束的隔年,大哥就一脸不知情地回来。须真子大嫂和当时还在世的家母听说都因此吓到脚软了。」
我也曾听父亲说过,随着战况愈来愈窘迫,死于战地的人也愈来愈多,因此这样的乌龙也不少。原本以为已经战死的家人突然归来,任谁都会吓到脚软。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总之,当家平安无事回来,战争也结束了,人人都以为接下来终于能安安顺顺过日子了。但是过没多久,沟吕木家……不对,应该说是源一郎先生个人和某户人家之间起了纠纷,也就是伊坂家。当时源一郎先生煽动全村对伊坂家进行无视制裁,最后还让他们家负债,并且将他们赶出花开村。」
花绪和穗积还是一样一脸不解。他们或许不曾听任何人提过父亲过去的行径。
跳次郎先生说:
「知道当时情况的家父生前曾说,老爷打从心底讨厌……不,是厌恶伊坂家。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为什么要对伊坂家那么不讲理……家父没有告诉我原因。我开始在这栋大宅工作之后,当然也不可能问明白……」
他一边回溯着遥远的过往记忆,一边这么说。在没办法追问的情况下,时光流逝,现在也没人知道当家生气的原因了。
可是──
「原因就写在这里。」
我把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东西举高给在场所有人看。
「那是……《细雪》?小说吗?」
「不是,这是源一郎先生在昭和二十一年当时写的日记。」
众人哗然。我等待大家安静下来后,说明发现这本日记的经过,然后也提到日记的内容。
「源一郎先生是从退伍的隔月,也就是四月开始写日记。刚开始的几个礼拜都是写战争的经验、感谢能够在最爱的藏书环绕下安稳生活等等。可是,某一天的日记中出现这么一句话──」
──初一那个混蛋,那个叛国贼!我饶不了他。
「初一先生就是伊坂家的长男,据悉当时也从军前往战地。不过初一先生中途回到国内之后,就从部队逃走,从此行蹤不明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称之为叛国贼啊。」
员南先生摸摸他的邋遢鬍子点头。
「自己逃不了、必须前往战地打仗,同村却出了一个逃兵,这也难怪他会感到不满。」
「听说初一先生至今仍没有消息。」
「即使想要抱怨,当事人也不在了,所以他才会转向针对对方的家人吗?我听说战争时家里的丈夫或孩子因为生病而无法奉命受徵召的人家、家里出了逃兵的人家,都会面临毫不留情的排挤──沟吕木家和伊坂家的是是非非,简单来说也是这种情况吧。」
这样像在自言自语般说完后,员南先生露出理解的表情。我却对他的理解发表异议。
「请等一等。源一郎先生愤怒的理由不只是这样。不对,正确来说,其实是因为其他原因。跳次郎先生的父亲是拿那些事情为借口,隐瞒真相。」
「父亲他……隐瞒真相?」
我把日记翻过一页,念出那段有问题的内容。
──瞒着世人窝藏那个叛国贼,实在让人喟叹。这样还不够,我的妻子还每天晚上和那家伙夜夜春宵。我愤慨到无以形容。
「等、等、等一下!」
站起来的人是奉二先生。他的表情彷彿飞机在他面前坠毁一样惊讶。
「逃兵伊坂初一……在这个家……躲藏在这个沟吕木家吗!」
按照日记其他部份所写的内容看来,源一郎先生髮现这件事的时候,初一先生早已不在沟吕木家了。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无处发泄怒火、格外焦虑吧。
「我问妳,『夜夜春宵』是什么?什么意思?」
花绪一脸呆愣的表情问桃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听不懂!」桃花满脸通红摇头。
「就是男人和女人暗通款曲、肌肤相亲、身体交叠的意思喔。」
介入她们两人之间的枯岛先生解释得莫名清楚。一点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
「初一先生从军队逃走,回到故乡花开村来。但是如果回去伊坂家,一定立刻会被发现、送上军法会议惩治。因此他悄悄造访沟吕木家,希望取得帮助。」
「所以窝藏伊坂初一这段期间,须真子大嫂和初一私通……吗?」
奉二先生的脸上浮现难以一言道尽的複杂表情。他似乎认识上战场之前的初一先生,现在或许正在拚命试图回想起对方的长相。
「然后到了昭和二十一年,源一郎先生从战地回来,没多久就知道了两人私通的事实,他无论如何无法原谅这件事,因此憎恨伊坂家,将他们一家人赶出村子。当然他也无法对外公开自己的妻子窝藏逃兵的事实,更不可能说出妻子与逃兵私通的事情,只能隐瞒。所以源一郎先生隐瞒这项事实,与伊坂家、出了逃兵儿子的叛国贼一家接触,最后把他们赶出村子。」
「我想应该就是这样。」我又补充了这句话。
「可是……妳现在说的事情究竟与这起连续杀人案,有什么关係呢?」
这样说完,奉二先生想起自己还站着,于是畏畏缩缩地再次坐下。
「初一先生与源一郎先生之间因为存在这样的事情,导致伊坂家的人被赶走,伊坂家的人怎么想呢?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只会觉得运气不好,不对,应该是不合道理。突然有一桩很好的投资找上门来,渐渐却变得负债纍纍,最后还被赶出故乡;如此一来,如果伊坂家人因此产生新的憎恨火苗,也很合理吧?」
「意思是后来变成伊坂一家对沟吕木家心存报复吗?」
「是的。然后这个火苗变成了火焰。被赶出村子之后,虽然不清楚伊坂一家的命运如何,不过我知道家族成员当中的明人先生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儿子,名叫伊坂青都。」
「青都……我当时也以军医身份从军去了,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么说来他们家的确有个儿子……我记得夫人在生产完不久就过世了……」
「是的。然后在几年前,明人先生因为担心自己病死后,儿子会无依无靠,所以写信拜託山边夫人的丈夫帮忙。即使被这个村子赶出去,这个村子仍旧是最后的依归。可是儿子青都先生直到最后都没有找上山边家。」
「从他出生的时间算来,伊坂青都现在应该十八、九岁了……」
青柳巡佐一边转动把玩着腿上的帽子,一边思考。
「没有找上那一家的意思也就是那个儿子在某处事业有成,或者是……」
青柳巡佐后半段的话说得含糊──或者是已经因为某些不幸的因素死了──他想说的或许是这样。我委婉否定这两种可能。
「明人先生和他的儿子青都先生恐怕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否则如果不是需要钱,又怎么会写信给把自己一家子赶出沟吕木家居住地的村民,请求帮忙呢?」
「那么,那家伙现在到底人在哪里、做些什么?」
「假设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憎恨的火焰,为了复仇,偷偷回到这个村子里来了呢?」
「咦!回到这个村子?」
「不只是这样,他早已堂而皇之进入这栋大宅,而且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那、那那、那意思是……」
因为端正跪坐太辛苦而半途改为侧坐的花绪吓得发抖,恢複成端坐的姿势,并且像被强风吹拂的风车一样转动脑袋四处张望。不只是她,奉二先生、穗积、青柳巡佐、宇野山先生,在场的每个人也都环视着房间,再度确认彼此的脸。
我正眼迎向那号人物,说出自己推测出来的答案。
「他、赤司音吾先生,正是明人先生的儿子伊坂青都先生。」
众人四处张望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一处。赤司先生一动也不动,任由众人注视着他。
「侦探小姐,妳打算把我当几次犯人才甘心呢?」
「……这是最后一次了。」
「妳说他……就是明人的儿子?云雀小姐,妳到底有什么根据可以这样说?」
奉二先生儘管脸上满是惊讶,仍旧带着理性这么问道。我也不疾不徐以合宜的态度回应:
「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首先是他──为了方便起见,我还是称呼他赤司先生──有那个人的影子。」
我这么说的同时,老师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摆在茶几上,方便所有人看到。这是稍早向山边夫人借来的照片。众人探出身子围观那张照片。
「站在正中央的是山边夫人的丈夫。然后在他两旁坐在椅子上的是伊坂兄弟。照片背后写有日期和名字。」
──昭和十五(一九二六)年 与初一、明人合影于照相馆。
「坐在左边的是年轻时的初一先生,右边是明人先生。他们两人长相神似,不过弟弟似乎比较瘦。明人先生从当时就经常生病,总是待在家里,唯一一次三个人一起到镇上去玩,而这张就是当时在照相馆拍的照片。」
大概是保存状态不太理想,这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很旧。不晓得是不是他们个性使然,初一先生和明人先生在照片上看来,表情都有点严肃可怕。
「因为伊坂家离开村子时,照片等可供回忆的物品也都被带走了,所以还有这张照片留在山边家,实在万幸。」
「时隔好久没见了,这位的确是明人……嗯?这张脸……原、原来如此!」
慢了几拍的奉二先生才从那对兄弟的长相注意到一件事。
「最初见面时没有想到……不过这样拿着照片一对照下来……的确很神似……」
是的,赤司先生的长相与照片中的伊坂兄弟有些相似。不对,应该说十分相似。
奉二先生再度看看赤司先生的脸。可是他的脸上到脖子根部都以绷带遮住了。因为他刚到大宅不久,脸部就被烫伤,所以没人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长相。
「那起烫伤事件也是你自导自演吧。为了模糊长相,烫伤自己的脸,并用绷带遮掩。」
但是他今天早上为了证明杀害雪绪小姐的人不是自己,所以在众人面前解下绷带,才刚露出自己的长相。为了在那个场合证明自己的清白,解下绷带是逼不得已的举动,不过也因此使得每个人都清楚记住了他的长相。
「……这么说来长相的确很神似。」
宇野山先生也瞥了一眼赤司先生。然而,儘管如此赤司先生依旧一派轻鬆。
「只是碰巧长得像而已,光是这样无法证明什么。」
「是的,光是这样,还不足以当作证据。我认为赤司先生就是伊坂青都的原因还有一个。」
没有半个人想要开口妨碍情况发展。我没有停顿,继续往下说:
「赤司先生怀抱着想要化解伊坂家的仇恨,接近沟吕木家,他对伊坂家很忠诚,因此我认为他即使编造假名,也不愿意捨弃伊坂这个姓氏。」
「意思是他对自己的本名有很深的执着吗?」
「是的。既然他背负着伊坂一家的仇恨前来複仇,我想他会坚持使用伊坂这个姓氏,所以才会自称赤司音吾。在我这样假设之后,我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请将赤司音吾这名字写成罗马拼音看看。」
「罗马拼音?嗯……」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感觉很唐突,并且同样感到不解。他们以手指在掌心试写看看。
「不实际写出来的话,恐怕不容易明白……」
「啊啊!」
最先出声的是青柳巡佐。只有他把字写在原本放在口袋里的记事本上思考。
「请、请、请看这个!」
他以颤抖的手将记事本摊开在茶几上。
AKASI OTOA(赤司音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