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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设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块。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地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孔从刚才起就一直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被派往上海已三个月,至今仍不习惯这样的酷热天气。
不,他不习惯的,并非只是与内地的炎热夏日迥然不同的地方气候。那油腻的古怪菜肴、动不动就遮蔽视线的推挤人潮、熏人的体臭、可怕的鸦片窟、以后夜里在街上拉人衣袖,看不出人种、国籍、年龄的众多女人,本间到现在还是无法习惯。
「要两年的时间。」
前任在完成正式的交接工作后,笑嘻嘻地对本间说道:
「身体要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食物,牢记这租界社会的複杂规矩,有办法和苦力、车夫,以及夜里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交谈,至少得花两年的时间。在那之前……你就慢慢适应吧。」
——在这种非常时期,竟然说得这么悠哉?
当时他眯起眼睛望向对方那黝黑的脸孔,心里无比愤慨,但对方的建言似乎一语中的。
坦白说,此刻的本间心里很不安,就算再花上两、三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适应这块土地。相较之下……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心中暗暗咋舌,他居然和平时一样。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是忙着翻阅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以船运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连一滴汗也没有。
以军人来说,及川上尉算是体型瘦弱,他鼻樑挺直、脸型瘦长、模样斯文,光看他那宛如学者般的冷漠眼神和肤色白皙的冷峻面容,实在教人很难相信他已在上海生活多年。
及川上尉受命担任上海治安最差的沪西地区分队长,至今已快满五年。这段期间,日军与中国军在上海引发激烈的军事冲突。目的在于维护军纪、搜集当地情报、保护当地国人的上海宪兵队,特别是沪西地区分队长的工作极为繁忙紧张。及川上尉处在此等艰困的状况下,率领一小队部属,始终沉着冷静,成功达成任务。
陆军参谋总部给予及川上尉在上海的工作表现很高的评价,听说接下来他调回日本时,除了会高升外,也已决定了和陆军中将横泽的千金婚事。
——羡慕人家也没用。
本间暗自叹息。不过,他指的是及川上尉面对上海的酷热,却连一滴汗也没流这件事。与陆军中将的千金结婚这种幸运的事,对本间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遥不可及。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係。」
本间立正应道:
「不知您找我有何吩咐?」
「吩咐?」
「今日我是奉及川上尉的命令前来。」
「也是。」
及川上尉微微苦笑:
「你不必那么紧张。我不是要吩咐你什么……你到上海就任,已快满三个月了。比较习惯了吗?」
「习惯……一些了。」
「这边的语言学得怎样?」
「我正努力学习中。」
「努力学习中吗?」
及川上尉似乎是觉得本间的回答有点好笑,微微一笑,又接着问道:
「你学哪种方言?」
「苏州话、江北话,还有宁波话。」
「那英语呢?」
「我最擅长英语。」
「是吗?」及川上尉满意地点了点头。本间见状,也鬆了口气。
坦白说,本间来到上海后,最头疼的就是语言问题。
其实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上海话。
在上海,富裕的中国人说北京话,商人说宁波话,被称作「阿妈」的帮佣和女佣说苏州话,至于车夫和苦力们之间则是说江北话,彼此有很大的差异。而且上海租界涌入世界各国的国民,当中夹杂着他们所使用的外语。也因此在商人、车夫、苦力的方言中,当然也以奇怪的使用方式混进了在上海最具经济实力的英国人所用的语言——英语,使得情况更加複杂。
派遣上海的宪兵第一个碰到的问题,就是语言。事实上,本间来到上海的这三个月,可说是全花在学习各种语言上。
不过多亏这段时间的苦练,最近他就算独自在上海街头行走,也不会有任何不便。
听说有些宪兵因为语言能力始终不见提升,而被遣返回日本。
——上尉今天叫我来,难道是为了判定我的语言能力?
正当他觉得一早突然被叫来的谜题已经解开时,只见及川上尉双肘靠在办公桌上,十指交缠。本间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原本正要放鬆的背脊再度挺直。
……看来,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我要你执行一项机密任务。」
果然不出所料,及川上尉低声道出其用意。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远远超乎本间的预料。
「派遣上海的宪兵队中有内奸,你把那个人找出来。」
及川上尉以冷峻的口吻命令本间。
本间一时愕然,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是我?我来上海才三个月。为什么指派我……」
「就是因为你才来三个月。」
「咦?」
「根据目前的调查,至少超过三个月前就开始有情报泄漏了。也就是说,三个月前才来到上海的你,不可能是嫌犯。」
本间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了。
内奸,背叛者,
戴着同伴面具的敌人是窝藏在组织内进行破坏的害虫。
若不能找出嫌犯,同伴之间就会彼此猜忌,杯弓蛇影,组织不久便会分崩离析。不过负责维护军队内部秩序的宪兵队,又不能请外部的人进行内部调查。而另一方面,只要不清楚谁是嫌犯,就无法由内部的人展开调查。
真是进退两难。
在这种情况下,三个月前才刚到上海就任的本间,便算是「内部的外部人士」。和他同时期到上海就任的还有其他人,但之所以选中本间,可能是看上他在内地担任过「特高{注10}」的资历吧。不过……
及川上尉刚才提到了「根据目前的调查」这句话,
明明已经有人展开调查,为什么现在又把这项工作丢给我?
及川上尉像是看穿本间的心思,开口道:
「之前秘密调查这件事的人,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本间差点不自主地叫出声来。
三天前,
宪兵伍长宫田伸照在沪西地区巡逻时,突然背后挨了一枪,后来被人发现他倒卧血泊中的尸体。沪西地区马上被封锁,上海宪兵队持续展开严密的调查,但至今仍未找出兇手。
不,不只宫田伍长的事。
最近在上海,不分昼夜,频频发生以日本人以及协助日本的中国人为下手对象的恐怖事件。连日来,不断出现亲日派的中国人、日本军方相关人员、口译等,大白天走在路上遭受袭击的案件。而就在宫田伍长遭射杀的同一天,有人在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区电影院装设炸弹,造成多人伤亡。在昨天,当着沪西地区宪兵分队员的面,一栋有多家日本企业进驻的大楼,遭到数发迫击炮的射击,大楼因此崩塌,事态严重,令人震惊。
直到现在,本间仍以为宫田伍长遭人枪杀的事件是中国抗日恐怖组织所为,但如果宫田伍长当时正在调查宪兵队内部的背叛者,就必须以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件事。
本间抬起头,吞了口唾沫后问道:
「有哪些人知道这件事……?」
「只有你、我,还有总队长三人。」
及川上尉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话中的含意是……
「这是你单独行动的任务」以及「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能推辞」。
「这是宫田伍长的报告书。」
及川上尉再次朝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从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份卷宗,封面以红字写着斗大的「极机密」。
本间做好心理準备,向前踏出一步,想拿起卷宗。
就在这时,
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同时脚下一阵摇晃。
本间向前扑倒,伏卧在地。
——是迫击炮。
这个字眼马上浮现脑中,大楼崩毁的模样从他脑中掠过。
他低着头,全身紧绷,準备承受第二发炮击。然而……
「本间中士,你在干什么!」
及川上尉高亢的声音直钻入耳中。
本间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发现及川上尉已面向窗外。
这间办公室位于五楼。
隔着及川上尉的肩膀,他看见朝外开启的窗户外升起一道黑烟。
「快确认详细的地点!」
及川上尉厉声下令,拿起靠在窗边的一个双筒望远镜,抛给本间。
本间慌张地站起身,接过望远镜,急忙站在及川上尉身旁。
他拿起望远镜贴在脸上。
双手颤抖,无法对焦。
——可恶……
本间在口中低吼。
恐惧感仍在心中挥之不去,他对自己无法马上展开行动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知道自己此刻满脸通红。只有今天他才很庆幸自己皮肤黝黑,不会被人看出他的脸红。
炮击地点是黄浦江对岸的共同租界,似乎已经起火,黑烟底下红色火焰闪动。
「……糟了。」
及川上尉的低语声传进本间耳中。
本间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异,因而放下望远镜,偷偷窥望身旁的及川上尉。
「那是……我家。」
及川上尉的脸抵着望远镜,一脸惨然。
2
本间等人抵达现场时,浓烟和大火已经平息,但取而代之的是周遭黑压压的人潮。人种、服装、语言皆不同的众多围观者,将爆炸现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大声地喧哗讨论,吵得教人头疼。要不是有头上缠着头巾、肤色黝黑的印度警察在现场监视,他们肯定会自己走进爆炸现场里,将屋内还能使用的东西(或是已完全不能用的东西)拿了就走。
——明明炸弹才刚爆炸,这些家伙不怕吗?
本间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面走向现场,一面转身望向人群,大感惊异。
他向受雇于租界工部局{注11}的印度警察出示身份证后,走入事发现场。
本间望了一眼爆炸现场,蹙起眉头。
——惨不忍睹……
历经爆炸和之后的火灾,及川上尉的住家几乎已完全付诸一炬。
仍在闷烧的现场附近的路面上铺着草席,上头摆了几具尸体。
每具尸体不是给炸飞了手脚,就是烧得焦黑,死状凄惨。
和本间一起赶至现场的及川上尉,单膝跪地,默默调查这些死者。本间走近后,他朝一名看似老太太的尸体努了努下巴,一脸遗憾地说道:
「……她是固定到我家帮佣的阿妈。」
「其他人呢?」
回头一看,一名头戴软呢帽的中年白人,嘴角以令人不悦的角度叼着根烟,站在一旁。
本间因逆光而眯起眼睛,接着他才察觉这名发问人的身份,心中略感意外。
他是詹姆士探长,维护共同租界治安的租界警务处实质的指挥官。
在各国权力错综複杂的上海租界里,就算髮生与日本人有关的犯罪案件,日本的宪兵队也没有调查权。共同租界内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租界工部局所组成的租界警务处负责调查。就这层意涵来说,詹姆士探长出现在案件现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不过……
租界警务处号称是由当地的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俄国人,以及日本人所组成的多国籍组织。但事实上历任的警务处长都是由英国人独佔,由此可以看出,这始终都是代表英国权利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