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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王

作者:柳广司 字数:4771 更新:2022-11-08 02:48:29

1

「我们从天津到这里,一路都和我们的国军弟兄一起搭货车。」

「是啊。全部都贴上『战地慰劳品』的标籤。」

「只有你才这样。」

「只有我?真的吗?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张标籤贴在你背后。上面写着『这个人是贴了标籤的大坏蛋,请勿靠近』。」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从早到晚,一直走在那空无一物的辽阔大地上,整天摇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难怪猴子的屁股会那么红。」

「喂喂喂,竟敢拿军人和猴子相提并论。」

「真是对不起,吱吱!」

「别理这个傻瓜。那就是所谓的无盖车。坐在上面,狂风猛吹,冰雨狂飘,冰霰迎面打来,甚至还有子弹飞来呢……」

「哪是什么无害车,根本就有害车嘛。」

「说什么无害有害。我说的是无盖车,盖子的盖,也就是没屋顶的货车。」

「咦,是这样啊?没屋顶可真教人顶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没辙。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这里可是战场呢。」

「咦,你说这房间有一千张榻榻米大{注19}?没想到这么宽敞。各位,这里可真宽敞呢。」

「笨蛋,不是那个一千张榻榻米。我说的战场,指的是国军们打仗的地方。对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们一起四处参观过吗?」

「是啊。敌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沟,我就算不用双筒望远镜,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还被对方发现,朝我开枪呢。不过我马上就挖了个洞藏起来,一点事也没有。哈哈哈。」

「还笑呢。你可真是好胆识。哎呀,真了不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刚来这里时,还常说『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吓得直发抖呢。了不起。」

「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呢。」

「瞧你说的……你已经都习惯了吗?」

「你是傻瓜啊?难道你没听说吗?那些全是中国军的尸体,没有日本军的尸体。」

「说得也是。」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吧?」

「有啊。」

「那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什么?」

「别叫我说那么多遍好不好。你听好了,『那些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那句俗语,对吧。」

「你是要逼着我把梗讲出来是吧!」

「抱歉、抱歉。那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当作是赔罪。从前一阵子起,日本的商店和百货店,不是将所有商品都标上价目牌吗?」

「是有这么回事。从那之后,都不能打折,很伤脑筋呢。」

「话不是这么说,那价目牌和战争关係可大着呢。」

「价目牌和战争有关係?真的假的?」

「你仔细想想。要是没标上价目牌,商人就会拉抬价格。而买方也会开口杀价,『喂,输一下啦{注20}』。」

「原来如此,战争时说『输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标上价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会对客人说『尽量赢(买)吧{注21}』。」

「那我可真是长知识了,赶快记下来。」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前年东京奥运不是取消了吗?那也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怎么说?」

「比起五轮(厘),这一战(钱)更重要{注22}。」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想到一件事。这里的阿兵哥都是帅哥,而且又很擅长挖洞,你知道原因吗?」

「阿兵哥个个都是帅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古谚有云『当花应为樱木,当男人应该为武士』。不过,很擅长挖洞?这点你怎么知道?」

「因为壕沟比花香啊。」

「什么?」

「我说,壕沟比花香……」

「应该是丸子比花香才对吧。」{注23}

「啊,对喔。」

「哈哈。难怪从前一阵子开始,你一有空閑就拚命挖洞。……对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时间,竟然都没被敌人的子弹打中,真不简单。」

「说这什么话呢。这是当然的。那种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打得中我。」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注24}」

这对漫才搭档妙语如珠,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

藤木藤丸。

是这对搭档的名称。听说原本名叫「Lucky·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内务省将电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唤至警保局,指示他们「因时局之故,举凡有违风纪、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这对组合也改了名。

那听不太习惯的关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出身的人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对这二人组节奏明快的「漫才」深感着迷,朗声大笑,频频捧腹,甚至有人笑到流泪。

「各位国军弟兄。」

漫才搭档退场后,单独表演的艺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场,环视会场说道:

「我在此先声明一点。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这么开,但也请各位小心,可别让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给裂开了。请各位笑一下,忍一下。」

接着,这名艺人演奏小提琴,中间空档时说些滑稽的笑话,会场马上又被笑声笼罩……

身穿白衣,从屋内角落观看錶演的陆军军医胁坂卫的脸上挂着微笑,暗中环视四周。

这是以野战医院简陋的房间临时设立的表演会场。

舞台周遭摆着病床,无法自行站立的伤兵们正在享受舞台表演。第二列则是头缠绷带、拄着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悬吊手臂的伤兵。

观众当然并非只有伤兵。会场里挤满许多身穿军服的日本兵,挤不进屋内的人都满至通道和窗外了。

他望向从刚才就一直传出嘎吱声的头顶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顶,从天窗往里头观望。每次会场内响起鬨堂大笑,便会有漆面剥落,让人很担心墙壁和天花板是否会就这么崩塌。他身为管理野战医院的「随队军医」,或许是时候该建议部队长停止这场公演了。可是……

劳军团到前线部队劳军的情形并不常见。而且这次的劳军团还是「爆笑队(わらわし队)」。

爆笑队。

由东京的各大报社与大坂的兴业公司联手,为了慰劳前线士兵而组织派遣的团体。它那古怪名字的由来,是各家报社看日军的航空部队常用「海上猛鹰」和「陆上猛鹰」这样的用语,一般民众的接受度颇高,所以也仿效「猛鹰队」这个名称。

想逗猛鹰队笑。{注25}

就是这么回事。

胁坂再次环视现场,微微摇了摇头。所有聚集在会场里的军人,全都紧盯着舞台,像孩子似地笑得东倒西歪,无比天真。

在这种气氛下,他实在无法开口说要中止演出。

胁坂泛着苦笑的双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悬着手臂,在舞台附近发笑的年轻士兵脸上。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他在昨天的战斗中左臂中弹,被送往野战医院,由胁坂亲自为他治疗,是入伍刚满一年的新兵。那是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所幸子弹没击中主血管,并无大碍,但西村二等兵因为初次在战场上受伤,情绪很激动,胁坂陪他稍微聊了一会儿。

他出生于山形,是一户贫农家的四男,自愿入伍从军。

「总之,我想要领退休俸。」

胁坂问他为何要自愿从军,西村耸了耸肩,意兴阑珊应道:

「我只有寻常小学的学历。要当警察和教员得通过艰深的考试,我没那个本事。看来看去,就只有从军不用考试。听说只要当几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来从军了……不过,那也得像这样大难不死才领得到啊。」

他语带自嘲地说道,当时他那灰暗的侧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胁坂眼中。

贫农家的三男、四男,为了「糊口」而自愿从军,这在现今的日本一点都不希奇。

如果从军战死,政府会将这笔退休俸支付给死者的亲人。为了这项权利,亲人们互相争夺从战地送回的遗骨的难堪场面,最近纷纷在全国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当初被送往战地时,难保前来送行的亲人当中,没人在心中祈祷他「早日战死」。

西村二等兵此刻专注地看着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伤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烂漫。

——一定要打造一个可以让这些人欢笑度日的社会。

胁坂缓缓将视线移回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于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

——为了这个目的,一定不能让日本在这次的战争中获胜。

2

胁坂大他五岁的哥哥过世时,他才刚进当地的高中。

当时离家到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就读的哥哥胁坂格,于二月某个冷冽的寒夜,被闯进租屋处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违反治安维持法。

这种事件严禁报导,胁坂的家人有半个多月都不知道这件事。半个月后,租屋处的房东寄来一封信,他的父母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为错愕。而且据信中所言,胁坂格在拘留所里染上肺结核,病情每况愈下。

胁坂的父亲以前受地方人士推举,当过村长,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亲接获通报,先是对「家中名誉」受损感到怒不可抑。「断绝父子关係」、「这和胁坂家一切无关」,家中痛骂声此起彼落。但担心哥哥病情的母亲泪流不止,一再出言说服,最后终于奏效。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请一名熟识的警方相关人士帮忙,将哥哥接了回来,让他在家中疗养。

看到三个月没回过家的哥哥,当时只是高中生的胁坂吓得说不出话来。哥哥两颊瘦削,颧骨高耸,只有那对像是因高烧而迷濛的眼珠,始终左右张望。教人不敢相信与之前那活泼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哥哥是同一个人。

当时哥哥已无法自己行走。医生诊断,这是极度营养失调所致。此外,为了替他更衣而脱下衣服一看,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伤痕。父亲对返回老家的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不,是避而不见。父亲不许胁坂靠近哥哥,就只有母亲一人负责照料。母亲既没说,也没问,就只是在一旁照顾哥哥,半个月后,哥哥在家中过世时,她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丧礼办得很隆重。

由于此事未对外公开,所以当地人都对前村长的儿子不幸因肺结核而死,感到不胜唏嘘。

办完丧礼后,身穿高中制服代替丧服的胁坂,被唤至家中的客厅。他被迫端坐在父母面前,父亲告诉他哥哥这次犯下的丑事,并提醒他现在是胁坂家的继承人,不能再辱没胁坂家的「名誉」,要他好好反省、奋发上进。胁坂默默聆听父亲训示。他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忍再看到母亲那憔悴、悲伤的模样。

当时胁坂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回家时都会对他说的事。

目前社会的实情。

都市新潮的繁荣景象与农、渔村贫困的落魄光景,可说是天差地远。财阀与军部挂勾。独善其身的高级官员。利用国家中饱私囊的政治家。为了获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儿子战死,或是陆续把女儿卖给娼寮,这正是目前农村的实情。理应报导实情的新闻记者,如今却靠军方的机密费吃香喝辣,最后甚至还开口闭口尊称「皇国」、「皇军」,凈写些歌功颂德的报导,充当军方的走狗,一点都不引以为耻……

「这社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的状况实在太悲惨,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非得亲手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如此说道时,那晶亮有神的双眸。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卫,你听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窍。你千万不能学你哥那样,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亲说的话,听起来无比遥远,胁坂不发一语地颔首,心中却在吶喊。

——才不是!哥哥并没有错。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杀害他的世人才有错!

丧礼结束后不久,他偶然在阁楼房间里发现哥哥私藏的书籍和笔记本。

胁坂瞒着父母,贪婪地阅读哥哥遗留的书籍和笔记。

里头所写的,是「有形」的人类历史。

原本人类是藉由劳动而结合在一起。各自分离存在的人类透过劳动,才能成为「相似的存在」,而结合在一起。自发性地交换藉由劳动创造出的价值,能创造出更富裕的社会。但这当中存在着一种不好的结构,会夺走劳动的意义,那就是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劳工必定会遭到打压,人们就此成为物质的奴隶。人们疏远劳动的结果,会使自己变得像沙粒般渺小。

这正是现今在这个国家四处蔓延的诸恶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得从资本家手中夺回劳动,由劳工独佔各种生产方法。驱逐军部、财阀、官僚,进而打倒天皇制,这样才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由劳工亲手建立政府,亦即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

唯物史观。

那些把单纯的颱风称作神风,大惊小怪的家伙,看起来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观来看,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是历史上必然的结果。

胁坂感到茅塞顿开。

在这黑暗的现实前方,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这种想法在现今的日本,是严格禁止的危险思想,这点连身为高中生的胁坂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读的高中里,也有个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的圈子。但胁坂完全不想和他们有所接触。这当中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同学们组成的圈子相当排外,而且个个都摆出一副菁英的模样,但这个组织看起来既脆弱,又幼稚(事实上,他们不久便被警方逮捕,离开了校园),二是因为他不想再让母亲难过。

哥哥死后,母亲明显苍老许多。她变得沉默寡言,不时独自黯然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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