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希、希特勒,万、万岁!」
男子一进屋,就高举右手,全身僵直地立正站好。
他声音发颤,脸因紧张而显得苍白。儘管说得结结巴巴,但好歹还是把整句话说完了。
在军帽底下苦笑的赫尔曼·沃尔夫上校,隔着帽缘重新端详这名男子。
有着塌鼻和红脸的中年男子,手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惶惶不安,四处游移的褐色眼瞳,感觉不出丝毫的伪装。
——期待落空,不是这人。
他立即下了判断。
他脑中描绘的人不是这样的家伙。这种水準的人在今日纳粹政权下的德国,根本无法钻过他们一层又一层的监视网,成功达成「间谍」的任务。
沃尔夫上校微微蹙眉,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进来之前,他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火柴盒。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带着这种东西?
不管怎样,必须问清楚详情。看他如何回答,再做决定……
他抬起脸,与男子正面对望。
他的军帽底下冒出一个异样之物,那是覆盖右眼的黑色眼罩。他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任务中失去右眼。不过……
有单眼就够了。
在他那令人联想到钢铁的冷峻灰色眼神注视下,男子开始全身颤抖。
2
——一场严重的车祸。
柏林郊外,两列火车正面相撞。灾情惨重,四十八人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受伤。
车祸发生时,正巧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在附近进行训练,他们马上赶往车祸现场,援救伤患。他们同时逮捕在现场周边徘徊的多名可疑人物,交给后来抵达现场的国防军。
刚好当时暗杀总统的计画才刚曝光,他们因而怀疑这次的火车事故,可能是反对纳粹政权的「不良分子」,特别是偷偷混在劳工里的共产党所引发的恐怖行为。
希特勒青年团。
是一群年纪介于十到十八岁,肩负德国未来的年轻人。他们逮捕的那几名可疑人物,马上被带往位于柏林市内的国防军情报局。
随即展开搜身和严密的侦讯,不过被逮捕的人全部异口同声坚称,「我和车祸没半点关係。」
经过实际调查后得知,他们全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听到巨大的冲撞声而跑来观看,或是听人说有车祸,什么也没想,就直接跑来现场。简言之,就单纯只是「爱看热闹」。他们看见车祸现场的惨状,心生恐惧,同时也发现青年团正睁大眼睛打量可疑人物,正準备匆匆离开时,反而被视为可疑人物,被当场逮捕。
其中,负责对外防谍活动的情报局第三课课长沃尔夫上校,对其中一名接受侦讯的男子很感兴趣。
沃尔夫上校隔着单面镜观察男子接受侦讯的模样后,朝他身上的物品清单瞄了一眼,命人再次对他展开彻底的检查。
马上便查出了结果。
从男子口袋里的火柴棒头,验出一般理应不该有的奎宁成分。
用这种火柴写字,乍看之下什么也没有,但若是涂上某种化学药品,便会浮现独特的绿色线条。
秘密笔记用具。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间谍特有的随身物品。只要是情报局第三课的人,都知道这点。
不过,沃尔夫上校为何会盯上这名男子——奥图·法兰克?
隔着单面镜听不到声音。换言之,沃尔夫上校才看一眼,就看出此人可疑。而且当时他还特地指示要「详细检查火柴棒头」。
——沃尔夫上校的鼻子,隔着单面镜嗅出狐狸的气味。
沃尔夫上校发现部下和平时一样,故作姿态地互使眼色,但他只是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
只要动点脑筋就看得出来。
儘管身上物品清单只写了「一盒火柴」,却找不到烟斗和雪茄。为了谨慎起见,他隔着单面镜确认后,发现男子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很乾凈。如果是瘾君子,手指应该不会这么乾净。也就是说,男子明明没抽烟,却带火柴盒在身上。他会怀疑火柴盒的用途,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蠢才说明原因。怎样动脑,得靠自己去学习。为了学会,就算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得……
沃尔夫上校摇了摇头,挥除刚浮现脑中的痛苦回忆。
他伸长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把奥图·法兰克带过来。
他低声下令。
3
被蛇盯上的青蛙。
被押至沃尔夫上校面前的中年男子,现在就像是只青蛙。
每次被讯问,男子那光秃的宽阔前额便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他回答得结结巴巴,光是这样似乎就已竭其所能。
「那、那个火柴……是、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
「在、在车祸现场的附、附近。」
「只捡到火柴吗?」
「是、是的。只、只捡到火柴。」
「不準说谎!」
沃尔夫上校突然厉声训斥:
「你身上携带了两个钱包。你在车祸现场,趁乱打劫,所以才会想匆匆逃离现场。」
「不,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其中一个钱包很老旧,与你的身份相符。里头只有一些零钱。问题在于另一个钱包。」
沃尔夫上校已无视于对方说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那是高价位的真皮钱包,不像是你这种人会有的东西。而且还很新,上头没有缩写字母。里头只有几张大钞,没放任何显示持有者身份的物品。快坦白说,这钱包是你跟谁偷的?这钱包的主人是谁?」
接连被问了这么一长串,男子面如白蜡。他双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沃尔夫上校以冷峻的声音向两名身穿制服守在门边的部下下令。
「把他带下去。行窃同胞,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得好好矫正他腐败的心性。只要稍微让他尝点苦头,应该就会想起不少事来。」
部下从两侧架起男子的手臂,男子一副猛然回神的模样,朗声大叫:
「请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会乖乖说实话。请饶了我吧……」
沃尔夫上校轻扬单手,指示部下在一旁待命。男子前额冒汗,以恳求的口吻接着说:
「您说的没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偷的。可是……不,不对。我发誓,我这不是向德国同胞偷来的。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偷自己的同胞啊。我偷的对象是外国人……而且还是黄皮肤的亚洲人,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钱包,不是吗……?」
「叫什么名字?」
「咦?」
「我是问被你偷走钱包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钱包里原本应该有他的名片才对。」
「啊,经你这么一说……」
男子眨了眨眼。
「可是,可以看出他名字的东西,我都当场丢了……」
沃尔夫上校轻轻努了努下巴,架住男子手臂的那两名部下,立刻朝手中使劲。
「等、等一下!我马上想,马上想……」
男子皱起眉头,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脸来。
「有了,不知道是他的姓还是名,是『M』开头。好像叫MAKI(真木)什么的。」
之前一直默默守在房内角落的秘书约翰·鲍尔,迅速看过乘客名单。他站起身,向沃尔夫上校指出名单上的一行。
「符合条件的,只有这个人。」
真木克彦,日本人。
打字印出的名单栏外,附上手写的「死亡」两个字。
沃尔夫上校朝名单瞥了一眼,旋即站起身。
「我们走。」
他说完话,正準备从房间旁的别门走出时,一名部下小跑步从房内横越而来,在他耳边悄声询问:
「他要怎么处置?」
沃尔夫上校停步,转头望向身后。奥图·法兰克被抓住手臂,正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坦白说,关于要如何处理事故现场逮捕的可疑人物,在各自主张拥有管辖权的盖世太保与国防军情报局之间,有不少角力之争。双方对于到底由谁负责侦讯一事,始终无法定案,结果由先抵达现场的情报局强行带走可疑人物。因为这次的事故怀疑与敌国间谍有关。
但根据之后的调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红绿灯故障。有部分配电盘劣化,出现接触不良的问题。理应禁止列车进入的信号似乎未能正确亮灯。
无法认定这是敌国间谍引发的恐怖事件或是破坏活动。
如今正倾全国之力投入目前的战争中,像列车的运行管理这类日常问题,当然无法周详因应。这次的惨祸就是这样的结果导致,可说是不幸的意外。然而……
有不少同胞伤亡,酿祸的原因不该存在于这神圣的国家之中。
需要有代罪羔羊。
他虽然不是火灾现场的小偷,但仍是趁车祸行窃的小偷,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渣。活在世上对国家一点助益也没有。既然这样,这时候就只能拿他当牺牲品了。
「交给盖世太保那班人。」
他如此低声下令,再度迈步离去。
如果是盖世太保,肯定能从这名男子口中套出对国家有利的自白……
他最后转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名部下接获命令后,已奔回原来的位置。面带冷笑地在牺牲者耳边低语。
秘书约翰在他背后关上门。
隔着那扇厚门,传来男子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
4
玫瑰大街三十二号。
这是真木克彦护照上所写的住处。
二十八岁,单身,无同居人。
职业是美术商,约在一年前登记营业。店面登记同右边的地址。
沃尔夫上校派秘书约翰调查出此事后,立即召集部下,命令他们突袭检查真木的住处。
「搜索民宅,并向周边住户打听。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证据。」
部下之间登时瀰漫起一股困惑的气氛。
平时冷静如同寒冰的沃尔夫上校,难得显露焦躁之色。
所有人立即向他敬了一礼,朝各自的负责岗位散去。
位于柏林郊外的玫瑰大街,是道路两旁满是三楼建筑的典型住宅街。
突然驶来数辆车辆,几名身穿军服的男子陆续下车。神色不安的房东打开门锁后,隐约可以看见附近好奇的居民从住家紧闭的窗帘缝隙间往屋外窥望。
打开门后,眼前是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
完全感觉不出屋内有人。
一如登记内容,似乎确实是「独居」。
在沃尔夫上校的示意下,身穿制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走进屋内,开始仔细搜查。
如果这屋子的住户是他国间谍,空屋里可能设有某种陷阱。例如随便开启便会爆炸的橱柜。未解除机关就开灯,警报机便会作响,或是将录音机内的记录全部消除。他们也曾发现因弄错按钮顺序而自行毁坏的秘密通讯机。
不知道里头会装设何种机关,搜查势必得小心谨慎进行不可。
然而……
三十分钟后,持续调查的部下的神色半是怀疑,半是失望。
住家会忠实反映出住户的个性。若以专家的眼光检视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可準确推断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或是他的身高、体重、年龄,乃至于容貌、个性、平时的习惯、人际关係、成长过程。
真木似乎个性十分严谨。
生意上的记录就不用提了,他与日本友人往来的书信、公家机关寄来的通知书等,全都井井有条地建档整理。至于日常用品,诸如洗脸用具、食物、替换的衣服等,分别都正确地收放在应该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