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岛野亮佑。
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入境戳印是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五日。
文字模糊,看得不甚清楚,但入境地点应该是马赛。
凝视自己的护照,岛野歪着头暗暗思忖。
如此说来,他在法国等于已停留一年以上,但是……
什么也想不起来。
姓名、身份、经历,连贴在护照上的大头照,都不像是自己的。
(不对……我……其实是……)
忽然,一阵刺痛袭向侧脑,岛野不禁伸手触碰,摸到层层缠绕的绷带。
「用不着勉强回想,八成是头部遭受重击导致暂时失忆。这种情况很常见,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想起来。」
岛野痛得脸皱成一团,望向声源处。
舒服的微笑,温柔的褐色眼眸。那是个身材高挑、手脚修长的男人。
亚伦·雷涅。
他刚刚这么自我介绍。
室内还有两个人。
壮硕的体型配上国字脸,仔细一瞧,嘴巴线条其实很柔和的男子是尚·维克多。
另一人是玛丽·特雷斯,屋里唯一的女性。她脂粉不施,雀斑格外抢眼。小麦色的长髮随意盘在头顶,打扮得像个男人,但好好妆扮一下肯定称得上美女。
三人都是二十五岁左右,与岛野护照上的年龄差不多。
「喂喂喂。看你这副表情,该不会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站在窗边的尚,哭笑不得地开口。
「连你冲动顶撞德国士兵,我们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也忘啦?」
顶撞德国士兵?
德国士兵?
他到底在说什么?
岛野蹙眉。
依旧茫然的脑袋试着集中精神。
浓雾深处似乎有东西微微蠢动。
你这么一提……话冲到喉头,岛野慌忙咽回去。
——别给对方情报。
脑中响起一道声音。
——绝对不要主动开口,尽量让对方说明。
(搞什么?)
岛野眯起眼专注倾听,声音来自一个异常黑暗的地方,说话者的脸孔是一团黑影,看不分明。不,不是这样。不对,那是——
「怎么?是不是有点印象?」
尚紧盯着岛野问道。
「不行,完全没印象。」
岛野抬起脸,摇摇头。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顶撞德国兵?可是,这里是法国吧?为何会冒出德国士兵?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他连珠炮似地问,三个法国人面面相觑。
「你真好命。」
亚伦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
「要是可以,我也很想忘记。忘记纳粹德国佔领祖国的现实。」
2
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法国猝然向德军投降。
前年九月,德军入侵波兰,法国与英国一同公开宣战。其后,历经长达八个月的「假战」(双方士兵隔着能看清脸孔的近距离对峙,却几乎没交战)。五月,面对突然展开进攻的德军,法军从一开始就无力招架。
法国称之为生命线,耗费十年岁月与巨资刚刚完成的「马奇诺防线」,遭德国最新锐的装甲部队瞬间攻破。在前一次世界大战中成为战胜国、自负「世界最强」的法国陆军,所怀抱的幻想轻易被粉碎。
一个月后的六月十四日,德军兵不血刃地迅速佔领巴黎。
二十二日德法签署停战协定,法国国土分割为佔领区、合併区、自由区。
巴黎被划入德军的佔领区。
在德国军人昂首阔步的街头,巴黎市民继续过着日常生活。
不,公平地评断,战时社会混乱与物资不足的状态,在德国佔领后,毋宁可说得到改善。出乎巴黎人的意料,德军在巴黎的表现,极为彬彬有礼、一板一眼,甚至堪称友好。
「无意义的战争」能够提早结束,巴黎市民多半暗自鬆了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巴黎郊外的布龙尼森林附近发生一场冲突。
起因,是一名老妇朝佔领她家的德军小队挥舞拳头,大声怒吼:
「滚出我家,你们这些死德国佬!」
正式停战后,不只公共建筑,许多民宅也遭德国驻军接收,充当宿舍。执行这项接收任务时,德军严禁趁机对市民胡作非为,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着双方的友好合作关係。
实际上,德军与巴黎市民之间也没发生过真正的纠纷,直到这时……
——死德国佬!
——乡巴佬!
——吃马铃薯的猪!
老妇站在中庭举起拳头,皱巴巴的面孔气得通红,不停怒骂。吼了半天后,她改捡地上的石头丢过去,想打破遭强佔的自家窗户。石头没碰到窗户,更是火上加油,她不禁提高嗓门。
不过,佔据她家的德国士兵只是嘻嘻笑。脑筋有毛病的老太婆在院子吵闹,算是小小的余兴节目。他们想必只有这种程度的认识。
但是,德国士兵的脸色渐渐变了。老妇怒骂的污言秽语变成这样的内容:
——该死的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德国士兵冲出屋外逮捕老妇,进行盘问。透过翻译,老妇大骂德国士兵:死德国佬、乡巴佬、吃马铃薯的猪、该死的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德国兵十分为难。老妇想必只是把不知从哪里听到的字眼直接吼出来,根本不明白意思。但是,说出这种反纳粹言论,而且公然贬低元首的人绝不能姑息。
老妇被拖到门外,绑在树上。士兵威胁她,要是不肯收回反纳粹的话语及对元首的侮蔑,并好好道歉,就必须枪毙她以杀鸡儆猴——那显然不纯粹是吓唬她而已。
老妇不仅没道歉,还继续大骂。
「死德国佬!乡巴佬!吃马铃薯的猪!死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虽然很多人跑来看热闹,但他们怕遭到波及,只是站在远处围观。
任事情继续闹大也不是办法。
小队长如此判断后耸耸肩,正要勉强下令开枪,人群中走出一名男子。这个看似东方人的瘦小男子,无视周遭目光径自走近老妇,转眼就解开绳索。
愣住的旁观群众中,旋即响起掌声与口哨声。另一方面,东方人立刻遭德国士兵包围。东方人和德军小队长激烈交锋几句,魁梧的德国士兵便从两侧扣住东方人的手臂,眼看就要带走他——
「换句话说,那个东方人就是你。」
亚伦的嘴角浮现淘气的笑意,朝岛野挤挤眼。
「当然,那种情况我们怎能坐视不理。你可是救了法国老太太一命的英雄,该轮到我们拿出勇气。我们冲上去想从德国士兵手里抢回你。推开德国士兵后,我们拽着你的手就要逃,不料……」
他轻轻耸肩,沉默片刻,很快接着道:
「为了阻止我们的行动,德国士兵挥舞机关枪,枪尾击中你的侧脑……让你受伤实在抱歉,但这一点,哎,你就当是倒楣的意外,原谅我们吧。」
据说是他们三人将昏迷的岛野抬进这间屋子,帮忙包扎照顾。原来如此,托他们的福,他才没被德国士兵带走……
——多管閑事。
这个念头倏然浮现脑海。为何会这么想,他也不明白。
「怎么啦?」
尚凑近低着头的岛野问道。
「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那回事。」
岛野耸耸肩。
「总之,谢谢你们救了我。」
他抬起头,莞尔一笑。
「喂,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玛丽微微偏头,盯着岛野问道。大眼睛、长睫毛,果然是美人。她的翠绿瞳眸定定凝视岛野。
「不晓得,我想不起来。但是,既然有这本护照,应该是日本人吧。」
岛野露出苦笑,反问:
「不过,你为什么这样问?」
「唔……」
「玛丽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明明是日本人,居然精通那么多种欧洲语言。」
一旁的亚伦吃吃笑着插话。
「那么多种欧洲语言?」
「你现在用的法语是巴黎腔,跟德国军官是讲德语。可是,你昏迷时梦呓,听起来是俄语,八成也夹杂匈牙利语。据我所知,德军佔领后仍有一百数十名日本人留在巴黎,但我们认识的日本人多半对这边的语言一窍不通。」
蓦然回神,岛野反射性地皱起脸。理由不明,总觉得自己不小心出了什么纰漏。
「不只是这样。」
玛丽噘起嘴,从桌面拿起玳瑁粗框眼镜挂到脸上。
「岛野,你这副眼镜完全没度数。干嘛戴这种东西?而且,你的嘴里塞着少许棉花。之前照顾你时,因为太碍事,我就把眼镜和棉花取下,没想到你给人的印象立刻截然不同,吓我一大跳。嗯……」
她瞅着岛野,双颊微红。
「没戴眼镜、嘴里没塞棉花时,你看上去是个帅哥。」
「其实,我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不知为何,尚慌忙开口。
「当初是我扛他过来的。爬完楼梯后,岛野忽然嘟囔着一个数字,三十二。刚刚我去外面看情况,顺便数了一下,恰恰是楼梯的阶数……唔,昏迷中还能数楼梯有几阶,真是特别的习惯。」
岛野用力咽下口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哑声问:
「我还说过其他话吗?之后我说了什么?」
「之后?不知道。不,等等。九○比八比二?你咕哝着这一串数字。那到底是哪来的?」
岛野十分纳闷。那些数字有何含意,他也一头雾水。
「这么一提,」换成亚伦忽然想起般出声,「在这间屋子刚醒来时,你似乎仍意识不清,喃喃自语:『为了亲爱的朋友,为了祖国,我绝不畏死。』原来床铺背后的墙上刻着一行字,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言。可是,你应该看不到那行字。你头也没回就念出背后的文字,我很困惑……现在才想通,你是看着这边墙上挂的镜子——换句话说,你是念出镜中倒映的拉丁文。你怎会有这种本领?」
亚伦一顿,微微偏头,紧盯着岛野质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3
他感到身体反射性地一僵。
——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