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从欧洲去亚洲旅行的人都会相约:
「下次在莱佛士酒店见面吧。」
莱佛士酒店。
号称「东方之珠」或「神秘乐园」,英属新加坡的最高级欧式饭店。以白色为基调,採用维多利亚后期样式及文艺复兴样式的厚重华丽建筑。多年前,英国皇太子也曾造访这间饭店,并在舞厅跳舞的轶事传开后,从此博得「苏伊士运河以东最佳住宿地点」的美名。
在莱佛士酒店的酒吧——即「乐园中的乐园」吧台前,美国海军士官麦可·康贝尔,却如临世界末日般黯然叹息。
他以领事馆武官的身份赴任已半年。
对康贝尔而言,这段日子的新加坡宛若乐园。
虽然早有耳闻,但新加坡和他见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相比,都是异样美丽的地方。
市中心耸立着圣安德鲁教堂的华丽尖塔,接着是一片白石打造的政府机关,及最高法院的圆顶建筑,规律排列在保养良好的绿丘上。从市中心延伸出多条笔直宽阔的马路,马路两旁是青翠的绿地,设有高尔夫球场、网球场、板球场等运动设施。公园与儿童游乐场也随处可见。
此地虽属热带气候,男人在上班时间还是穿着有假领片与领带的白色亚麻西服。晚间不是穿晚礼服,就是短版的晚餐正装。儘管满头大汗、丑态百出,但他们显然深爱殖民地特有的冒险余香、噪音、步调缓慢的生活,及这个有机会一攫千金的城市。
在这座位于赤道正下方、面对麻六甲海峡,呈钻石状的岛屿,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化空前成功。
不过,在年轻的美国军人康贝尔心目中,「乐园」绝非英国人苦心经营出的特殊殖民地文化,也不是麻六甲海峡吸引旅人的美丽海洋风光,或者路旁绽放的美丽蝴蝶兰之类的东西——基本上,那种东西能否入他的眼都还是个疑问。
刚到任不久,康贝尔就在饭店大厅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当下如遭雷击。
婷婷玉立的风姿。及腰的乌亮长发呈波浪状起伏,小麦色肌肤润泽生光。姣好的瓜子脸上,是一对黑多白少的杏眼。嫣然一笑时,露出像小巧珍珠般整齐的皓齿……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女子,直到遭同事肘击腰际。
回过神,康贝尔激动地逼问同事。
她是什么人?家住何处?父母是谁?怎样才能认识她?
同事听得目瞪口呆,他好不容易打听出对方名叫茱莉亚·奥森。
今年芳龄十八,是担任矿区技师的丹麦父亲与泰国母亲结合生下的「女神」。
「她呀……对,她应该还没结婚。」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康贝尔的眼前出现一片乐园。
之后,康贝尔凭着恋爱中人的厚脸皮,及美国人特有的粗神经,展开猛烈攻势。另一方面,他也毅然脱离以混血为由,不乐见茱莉亚出席的白人具乐部。
起初,他似乎被当成可疑人物。然而,最后不管是茱莉亚,或她那顽固的父亲,都敌不过康贝尔的爱情,或者说热情,同意交往(母亲在她幼年时去世)。
康贝尔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还有一双充满魅力的蓝眼睛,是讨人喜欢的好青年,加上在南国艳阳下格外体面的美国海军雪白士官服,想必也不无影响。
两人在号称乐园的城市频繁约会。
儘快找个日子结婚吧。
最近他们已有此打算,岂料——
康贝尔摇头,再度深深叹息。
昨晚,一名住宿莱佛士酒店的英国企业家尸体被人发现。
茱莉亚被警察当成嫌犯逮捕。
问题在于,茱莉亚已坦承杀人。
2
案件发生在昨天半夜。
饭店管家巡视毫无声息的馆内时,在名为「棕榈园」(palm court)的中庭阴暗处,发现茂密的南洋植物之间横躺着一个男人。
起初,他以为是有人醉倒在那里。
莱佛士酒店向来以英国上流阶级为主的优越客层闻名,但偶尔也会有深夜溜出客房,在中庭喝得烂醉如泥的客人。饭店管家的职务之一,就是处理丢脸的状况,以免丑事外扬。
他得把不守规矩的客人悄悄送回房间。
只是,拨开树丛走近后,饭店管家察觉不对劲。
听不见醉汉特有的粗重呼吸声。他伸手想探脉搏,发现对方的皮肤触感明显与活人不同。
接下来他的行动,实在不太值得夸奖。
确定男人已死,他扛起尸体搬进最近的空房,在床上摆平,才慢吞吞地报警。
警察抵达后,询问原因,年长的饭店管家坦然答道:
「第一,尸体留在中庭会影响到其他客人。第二,既然往生者也是我们的贵客,就不能任由他躺在那种地方。」
死掉的男人,是英国企业家乔瑟夫·布兰特。
他是莱佛士酒店的房客。
布兰特在母国的出身阶级并不高。他年纪轻轻便渡海来到马来半岛,白手起家,算是所谓的「暴发户」。名下拥有大片橡胶园,也是锡矿区的大股东。现年五十四岁。最近经常造访新加坡,每次必定下榻莱佛士酒店。一喝酒,就会不分对象地胡乱纠缠,常客都敬而远之。
死因是颈髓损伤,他的脖子断了。
经过调查,在布兰特陈尸地点的正上方,二楼的迴廊栏杆附近找到没喝完的威士忌酒瓶。昨夜,布兰特八成是独自坐在栏杆上喝酒,醉到重心不稳,摔下二楼,才会折断脖子。
喝醉失足摔死。
警方刚要判定是意外死亡,茱莉亚·奥森在父亲的陪同下到警局自首。
「小女好像杀了人。」
丹麦籍的父亲对出面接待的警察如此说明。之后,茱莉亚在父亲的催促下开口叙述事情的经纬——
昨晚,她去拜访投宿莱佛士酒店的友人(同年的女性)。久别重逢,双方聊得起劲,不知不觉超过她预定停留的时间。
走廊早已熄灯,空无一人。不过,她并非初次造访莱佛士酒店,于是沿着走廊快速步向大门口。经过面对中庭的二楼迴廊时,柱子后方的阴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臂。
她惊慌失措地甩开那只手,逃离现场。背后隐约传来惨叫声,但一片混乱中,她不是很确定。
到了早上,她听说布兰特身亡。
恐怕是当时我甩开那只手,他才会摔死。我想自首,好好赎罪——
是茱莉亚自己这么说的,事实无可争议。
康贝尔接获消息,立刻赶往警局,拚命拜託警察让他见茱莉亚一面。可是,警方声称在侦讯结束前不能让她见任何人,毫不客气地把他赶回来。
他在吧台撑着双肘,苦恼地抱着头。
脑海不禁浮现最后一次与茱莉亚见面的情景。
傍晚时分,两人在笼罩梦幻金黄色的美丽庭园散步,茱莉亚神情一暗,低喃:
「我有时会非常不安……眼前乐园般的美景,该不会明天就消失无蹤吧?想到这份幸福或许只属于今天,我就忽然很想哭……」
康贝尔紧紧抱住她,向她保证一定会守护这座乐园,让她幸福。那是……对,短短二天前的事。然而——
康贝尔抱着脑袋,缓缓摇头。
虽说是自首,茱莉亚毕竟害死一个英国人。请来再高明的律师,也无法免罪。
「依杀人或过失致死罪,判处一至三年的实刑。」
早已传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流言——
康贝尔想起刚到任,前去视察樟宜监狱时的情景,不禁绝望地呻吟。
双重的高耸水泥墙内,是一栋栋三层楼高的监狱。装着铁栏杆的窗户。受严密监视的单人囚房里,冷清单调的铁床。床单泛黄,看得出日用品的供给并不充分。整齐划一的囚服。排队,点名。不干凈的环境。作业空档的粗陋饮食……
光想到茱莉亚要在那种地方待一年,不,哪怕只是半年,他就快发狂。
视野一隅,忽然有人递来一个酒杯。
「要是不嫌弃,试试我们的鸡尾酒吧?」
一抬头,他与吧台对面微笑的男人四目相接。
3
对方的黑髮梳得很整齐,身穿连第一颗扣子都扣上的白色服务生制服,襟口打着黑色领结。
原来是莱佛士酒店僱用的酒保。
康贝尔不禁蹙眉。
通常是他出声点饮料,这是酒保头一次主动搭话。
莱佛士酒店有各种国籍的员工,包括身高近二公尺的印度门房、矮小的马来客房服务员,厨房的工作人员听说多半是华裔。不过,日英同盟瓦解后,唯独日本人绝不会被聘僱。
主动搭话的酒保八成是中国人,一双东方人特有的凤眼,仔细一看,五官意外俊秀。
康贝尔不记得见过对方,原本他就不会特别注意饭店从业员的长相。
来回审视吧台递来的鸡尾酒杯与露出奇异微笑的酒保,康贝尔恍然大悟。
虽然坐在吧台,他却一杯酒也没叫。酒保肯定是忍无可忍才催他点酒。
「不好意思。我想想,一杯纯马丁尼,不要橄榄……」
「不,不是的。我不是问您要点什么。」
酒保莞尔一笑,以漂亮的英国腔解释。
「关于这杯鸡尾酒,我想听听康贝尔先生的意见。」
「对鸡尾酒的意见?你问我吗?」
康贝尔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数日前,就在这酒吧,他曾对茱莉亚大谈鸡尾酒的门道。想必酒保是听见当时的对话,以为他很了解鸡尾酒。
康贝尔撇唇苦笑,目光移向吧台上的酒杯。
名为tumbler的长饮用平底直筒玻璃杯,盛装着宛如新加坡美丽夕阳的艳红鸡尾酒,搭配樱桃。表面微微冒泡,应该是加了苏打水。
在酒保的催促下,康贝尔举杯就口。
「怎么样?」
「不坏。」
康贝尔把杯子放回吧台。
「不过,稍嫌太甜。我可不会叫第二杯。」
「果然如此吗?」
酒保垮下肩膀,轻叹口气。
「其实,前几天有位年迈的客人说,以前旅居此地期间,曾在本酒吧喝过名为『新加坡司令』的鸡尾酒,一直念念不忘,叫我调一杯。可是,不巧我们并未保留当时的酒谱……虽然根据客人提供的种种意见一再尝试,还是调不出完美的味道。」
酒保摇摇头,然后抬起脸,讨好地问: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再试另一种配方?」
之后,酒保又免费提供数杯鸡尾酒,他只得应要求讲些意见。
最好从根本上重新检讨想法。把当基酒的琴酒换一下吧,那和樱桃白兰地的调性不合,味道像在嘴里打架。兑在酒里的,也不要墨守成规单放柠檬汁,既然地处南国何不多尝试凤梨与芒果等水果?不,用香蕉装饰值得商榷。砂糖的味道太突出会搞砸一切,必须巧妙隐藏。苏打太呛,添加的时机很重要。我想想,乾脆把顺序颠倒过来如何——
不知不觉,似乎有点醉了。
康贝尔环视四周,察觉不太对劲,暗自嘀咕:
「……今天怎么这么冷清。」
换作以往,不管是星期几或几点,莱佛士酒店宽敞的酒吧随时都是满座,今天却门可罗雀,客人一只手就数得完。
「毕竟刚发生那种惨剧……」
酒保垂眼应道,康贝尔赫然回神。他内心一阵刺痛,却也涌起正视现实的勇气。
当下,除了一味抱怨苦恼,应该还有能为茱莉亚做的事。例如,既然要上法庭,可搜集对茱莉亚有利的情报,增加陪审员的正面印象,就算没办法获判无罪,至少能缩短刑期——
「关于昨晚死在这间酒店的男人,你能否透露一二?」
康贝尔倾身向前,询问酒保。
「听说丧命的布兰特几天前便住在这间饭店,想必也常来酒吧?」
「当然,他几乎天天光顾。」
酒保擦拭着锡制的银色鸡尾酒杯,点点头。而后,他高举杯子,仔细确认表面是否残留污垢。
「他是怎样的人?什么都行,把你注意到的都告诉我。」
「这个嘛……」
酒保停下手,四下张望,然后皱起眉,悄声道:
「偷偷告诉您,他在酒吧的评价不太好。毕竟他很shy……」
「很害羞内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