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么会变成这样?
英国《泰晤士报》远东{注36}特派员阿龙·普莱斯一脸茫然,感觉在耳边吼叫的日语异常遥远。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坚固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
没有答案的疑问,从刚才就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忽然间,一股凉风拂过脸颊,他抬起头。
令人目眩的蓝天映入眼帘。
——对了……现在已是夏天。
普莱斯愣愣想着,而后漠然望向可能是他离开房间的唯一出口。
宪兵队本部,顶楼的侦讯室。
大大敞开的五楼窗子,传来吵得恼人的蝉鸣——
2
普莱斯初次听到那个传言,是在能够眺望横滨港的「瓦斯灯」酒吧。
随着日英关係恶化,日本国民之间的反英情绪日渐高涨,在酒馆也会遭人挑衅,无法安心喝酒。唯有在旅日英国人经营的这间站立式酒吧,可放鬆戒备大醉一场。
传言是这么说的:
「数年前,日本陆军内部秘密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该机关出身的优秀日本间谍,最近在国内外极为活跃。」
起初,普莱斯嗤之以鼻,不当回事。
注重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队,素来将间谍活动当成「卑怯低劣的行为」。尤其在帝国陆军中,这种倾向更强烈,视间谍为「骯髒的工作」、「污辱皇军之名」,忌恨有加。以前普莱斯採访陆军某位大人物时,曾迂迴地提起此一话题,「间谍?那些家伙就是喜欢偷窥的色情狂!」对方简直像看到髒东西般不屑道。
在那样的民族精神与风土文化中,即使成立培训机关,也不可能培养出「优秀的间谍」——
见普莱斯挑起单边眉毛,露出冷笑,对方气恼不已。
「我不是在开玩笑。」
龙蛇混杂的店内,昏暗吧台的最深处,驻日英国大使馆的事务员修·莫里森,忌惮周遭目光似地缩着肩膀与普莱斯喝酒。此人颇具语言天分,专门负责翻译大使馆的日语文件。
「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说出去……」
听着莫里森压低音量叙述的内容,普莱斯不禁蹙眉。
之前,莫里森偶然看到母国寄至大使馆的机要文件上,写着「严密注意日本间谍」及「搜集该神秘机关相关情报」的指令。
「据说,那所培训机关集合非军方人士,也就是东京与京都的帝国大学,或是外国大学毕业的优秀青年,让他们接受间谍教育。实际上,现在世界各地的英国殖民地,甚至英国本国,都疑似因他们的活动造成情报外泄。」
普莱斯眯起眼,细细思索莫里森的话。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要是这个情报正确——
他摇摇头,叹口气,向莫里森道谢后,在吧台下悄悄塞钱给对方便离开酒吧。
普莱斯回到夜半无人的事务所,深深窝进椅背。他叼着烟点火,以目光追逐冉冉升起的烟。
那种事真有可能吗?
普莱斯仍旧半信半疑。
一如官僚组织的常态,日本陆军也有重视「纯血」的倾向。最好的例子,就是组织内部的人事。掌握人事的陆军省人事局补任课,传统上从课长到课员,全是从幼校「土生土长」的军官。简而言之,唯有从陆军幼校到陆军士校,乃至陆军大学,一路以优秀成绩毕业的人,才能在组织中出人头地,大展身手。
反过来说,再怎么优秀,只要是非幼校出身的「中途参加组」,往后的升迁必会受到差别待遇。
他们理所当然地蔑称非军方人士为「地方人」。
在那种氛围下,而且是在厌恶间谍行为的陆军组织中,集合一般大学的毕业生——在陆军内部几乎被视为「异教徒」的人,成立间谍培训机关,并交出具体成果?那种不可能的任务真有办法达成?
嘴角叼着烟,普莱斯的视线移回桌上摊开的便条纸。
结城中校?
雪白的便条纸中央,加上问号简短写着。
据说,他就是凭一己之力,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间谍培训机关,统领异类间谍们的间谍首脑。
——有意思。
普莱斯冷冷一笑,在烟灰缸摁熄变短的烟。
来追查达成不可能任务的谜样男子——结城中校的过去吧。
在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龙·普莱斯眼里,这是个极具魅力的採访主题。
3
普莱斯旅日十年。
现年五十六岁。
日本恐怕是他最后一个工作地点。
来日本之前,他曾在孟买及香港等英属亚洲殖民地担任记者。十年前,由神户港初次踏上日本的土地。
普莱斯立刻就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着迷。
活力四射却猥杂、混沌、旁若无人的亚洲氛围,多少令他有些退避三舍。打扫得一尘不染的乾净街道、一丝不苟的亲切人们、温和的笑容,日本以及日本人的特徵,对他来说简直犹如上帝恩赐的神奇食物吗哪(Manna)。
普莱斯写出一篇篇善意介绍日本的报导送回母国,内容涵盖樱花、艺妓、富士山、庙会、烟火、狮子舞、菊人偶,刊登在报纸上,颇受好评。「日本通」,不知不觉间,旅日外国记者为他冠上这样的头衔。普莱斯拚命学习艰深难懂的日语,现下甚至能以汉字「阿龙」签名。
回顾过往,普莱斯的脸色骤变。
如今,日本的氛围与当初大不相同。
刚到日本时,身穿军装的政治家们还没这么嚣张地拓展势力。近几年,随着针对政治家及财经人士的恐怖攻击频传,思想言论的取缔也益发严格。
旅日外国记者全受到政府的监视,报导皆须经过审查,若是牵涉天皇与皇族,别说是侮辱性言词,开个小玩笑都不可能。这种取缔没有明确的準则,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自由主义到最先进的无政府主义,无处不是删改的对象。
外国记者中,撂下一句「这种情况哪写得出像样的报导」,愤而离开日本的不在少数。
然而,普莱斯与几名外国记者,仍坚持留在这个国家。
要是他不留,还有谁会留下?
普莱斯认为,正因是这种状况才该在日本尽点心力。毕竟有些事,唯有爱日本、深知日本的自己办得到。他如此相信。
凭一人之力,在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另类间谍组织的男子——
「结城中校」究竟是何方神圣?隶属哪个部队?说起来,他的全名叫什么?
着手採访后,普莱斯立时撞上难以突破的障碍。
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能够直接接触或採访结城中校。
对方是现任间谍首脑,自然不可能接受来自敌国的英国记者访问。站在普莱斯的立场,他原本的打算是:
——交叉比对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们证词,侧面勾勒出他的个人生平。
不料,不管怎么打听,都找不到实际「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传闻倒是听过,可是,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物。」众人异口同声,而且多半是不悦地皱眉如此回答。
普莱斯暗自纳闷。
结城中校宛如幽灵,从不轻易现身,四处活动却没留下蛛丝马迹——只能这么推断。但是,现实中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吗?
无论哪个国家都一样,军队本质上是极端官僚主义,换句话说,就是拥有作为公家机关的一面。举个具体的例子,办理事务手续必须以书面文件进行,而且必定会归档保存。只要查阅归档的文件,便能追溯任何隶属军队的人的活动经历——
倏地,普莱斯想到一个主意,忍不住窃笑。
既然没人认识现在的结城中校,就从他的过去入手。既然隶属军队,回溯文件便能查明他的过去。
当然,身为外国记者,普莱斯不能随便调阅陆军内部保管的军人档案,不过,也有能够查阅的资料,像是陆军幼校、陆军士校的校友名册。非官方製作的名册,不可能被指定为机密,寻得适当的管道,付出相应的金额,便能轻鬆弄到影本。
普莱斯根据传言,推测出结城中校大约的年龄,及自陆军幼校、士校的毕业年度,取得那几年的校友名册。大批同期生中难免会有口风不紧的人,或者,可设法搭上中途退学放弃军旅生涯的人。日本有句俗谚「吃同一锅饭」,大意是说「一起生活的人会变成亲密伙伴」。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去问「吃同一锅饭的人」,也就是与结城中校在陆军幼校或士校关係亲密的人,应该多少能获得一些线索。
这是「日本通」普莱斯绞尽脑汁想到的进攻方式,然而——
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符合的人物。
基本上,名册上根本没有「结城」这个姓氏。为防万一,他又扩大目标对象的毕业年度,依然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这样?
普莱斯叼着烟点火,微微皱起脸。
眼前是传统的日式低矮书桌,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这是普莱斯家的书房。
面对桌上摊开的文件,普莱斯交抱双臂沉思。
他试着在脑袋里重新爬梳情报。
现今,不仅是英属殖民地,英国本土也有机密情资外泄的疑虑。调查结果发现,与日本帝国陆军内部聚集「地方人」的间谍培训机关相关。凭一己之力创立组织,统领一群不习惯军队组织理论的间谍。此人就是结城中校——
想到这里,普莱斯不禁蹙眉。
「结城」肯定是日本帝国陆军内的人物。
民间人士的报告——哪怕是多么有意义的情报,军方都不会放在眼里。为了灵活运用潜伏各国的优秀间谍掌握的情报,身为间谍首脑的结城必须隶属大日本帝国陆军,而且是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这是绝对条件。日本军队中,非陆士、陆大毕业的军官闻所未闻。
那么,为何在陆士、陆大的校友名册上找不到「结城」?
谜团不仅仅如此。
调查过程中,普莱斯注意到结城中校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
为何是「D」?
目光追逐着冉冉吐出的烟,普莱斯任思绪自由伸展。
那个称呼应该具有特殊意义。
因应其性质,各国间谍机关的正式名称,多半带有「秘密情报」与「军事情报」,或是战略、国防、保安、作战、教育、培训、谍报之类的字眼。然而,不只是日文,替换成英文、德文、法文等世界主要语言,也都不符合缩写「D」。那么,为何通称「D」?
普莱斯的脑海一隅,蓦地浮现调查过程中偶然听到的单字。
魔王。
据说,结城别名「魔王」,深受周遭的人敬畏。
这类机关的名称通常取自创立者的姓名或绰号,「D」会是结城的别名——daemon,或dangerous、darkness的英文缩写吗?
普莱斯百思不解。
每一个都好像不够贴切。
没有明确的根据,但依长年在异国当记者的直觉,他认为「D」这个通称另有来由……
「嗨,老公。亲爱的,现在方便打扰一下吗?」
背后响起话声,普莱斯转身一看,妻子艾伦微微偏着头站在房门口。
妻子是比利时人,今年二十九岁,就白人的标準算是身材娇小。普莱斯对在日本的百货公司当贩售模特儿的艾伦一见锺情,展开霸道的追求攻势,终于在一年半前结婚。由于年纪相差许多,普莱斯在婚后也很宠爱妻子。
平日工作时受到干扰,普莱斯会很不高兴,唯独对艾伦例外。
他莞尔一笑,温柔地招招手。艾伦来到他身边,屈起修长的双腿坐在榻榻米上。
「以前很照顾我们的棚桥先生,寄来写着『已迁居SANJUU』的明信片……那是什么意思?」
已迁居SANJUU?
他瞥向妻子放在桌上的明信片,噗哧一笑。
「艾伦,棚桥先生不是『已迁居SANJUU』,而是已迁居至三重(MIE)这个地方——要这样念才对。」
普莱斯指出是念法错误,艾伦一脸不服。为什么不是念SANJUU,要念成MIE?你怎么知道?枉费我辛苦学了汉字也派不上用场。她说着,双颊气得鼓鼓的。他这才想到,几天前刚教过妻子「二重」(NIJUU)的汉字意义与读音。
「日本的汉字通常不只一种念法。」
普莱斯苦笑,耐心向妻子解释。
「根据前后的文意会变换读音。没有明确的规则可循,但日本人都自然而然晓得如何区分……」
说到一半,他猛地打住。
瞬间,脑海闪过一个念头。真是意想不到的情况。但是,那种事怎么可能……
普莱斯回望桌上摊开的名册。然后,他没理会目瞪口呆的艾伦,专注地重新翻阅起校友名册。
4
数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