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内的景象宛如地狱图。
从舷侧近距离发射的数枚炮弹,彻底毁坏舰桥,在场众人伤亡惨重。
直击弹造成的死伤,大部分是缺手断脚、血肉模糊。船长被轰掉半张脸,趴在摊开的海图上断气。坐在墙边,捂着血淋淋的腹部呻吟的大概是一等船副。地上躺着一只断臂,不知是谁的。
天花板与部分船壁遭到破坏,直可窥见蓝天。断壁残垣下,上半身被压烂的人只露出脚。
四处窜起火苗……
指挥官步入舰桥,瞥一眼状况,微微蹙眉。
未免有点过火了吧?这么看来,或许——
「找到了!」
检查船长室保险箱的一名部下,兴奋地跑过来。他怀中的绿皮包似乎很重,侧面有许多小洞。由于底部装着铅块,实际上更重。要是扔进海中,肯定会立刻像石头一样沉入海底深渊……
指挥官诡异一笑,旋即面无表情,冷漠地下达命令:
「在船舱装上炸药,放双倍分量。快点。我们撤退后,立刻炸沉这艘船。」
「可是……还活着的人怎么办?」
奉命装设炸药的部下瞄向脚边,战战兢兢问道。地上倒着一群低声求助的伤患。
「还活着的人?哪来那种东西?」
对上面无血色的一等船副目光,指挥官视若无睹地继续道。
「由于遭到炮击,我们上船时已全员死亡,没留下任何证据——听懂没!」
「是、是的,长官!」
部下挺直腰桿敬礼,仓皇逃离现场。
「还活着的人吗……」
指挥官在嘴里咕哝,轻轻摇头后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船舱爆出闷响。
二次、三次。
船身缓缓倾斜,最后大海吞没一切。
1
出航后的坏天气彷彿一场梦,今天一早,头顶就是整片耀眼的晴空。
直到昨晚,船仍如树叶任由暴风雨玩弄,此刻风雨总算平息,白浪点点的海面只留下些许风雨的痕迹。
自旧金山出航,至今已是第六天。
「朱鹭丸」迂迴绕过海上发生的强烈低气压带,耽误了一天的行程。
全长一百七十八公尺,总吨位一万七千吨,最高航速二十一节(一小时三十九公里)。
「朱鹭丸」外型优美,有「海上圣母」之称,是大日本商船公司自豪的豪华客轮。
四座引擎皆选用节省燃料费的柴油引擎,是革命性的经济船型。特别头等舱附带和室,纯和风样式十分引人注目。另一方面,头等舱、大厅、酒吧、读书室、吸烟室、餐厅等,则委託英国的一流设计师装潢,不惜耗资使用英国古典样式的顶尖技术与装饰材料。此外,除了美容室,还有沖洗底片的暗房、健身房、游泳池及电影院等娱乐设施。因此,理所当然地取得劳氏验船协会(Lloyd's Register of Shipping)的最高船级认证,包括换气、暖气、通讯、卫生医疗,各方面均采最新技术,名副其实是世界最高水準的客轮。
接近正午,远处的水平线上,明显与早已看腻的云层不同的黑色稜线遥遥在望。
那是夏威夷群岛。
在这条最短十二天便可从旧金山抵达横滨的太平洋航线上,火奴鲁鲁是唯一的中途靠港地点。
船员宣布预定抵达时间后,掩不住终于能踏上久违陆地的喜悦,中午的头等舱餐厅里,开香槟庆祝声此起彼落。南国阳光照亮的甲板上,一路严重晕船不得不窝在房间的旅客,也兴沖沖做好上陆的準备,显得相当兴奋紧张。
头等舱甲板上话语交错,英语与日语各半。船客的国籍与人数比例,想必也大致如此。其中,不乏抱着狗的外国妇人。
穿雪白制服的汤浅船长现身甲板,指着水平线上的岛影,亲自陪同头等舱的船客——
「您不看吗?」
听见有人搭话,内海修抬起头。
一身制服的修长人影出现在眼前,是一等船副原。
看什么?
内海流露疑惑的目光,原船副略红着脸解释:
「大伙都在左舷甲板上,嗯……」
环顾四周,内海注意到船客聚在看得见岛影的左舷,聆听船长的导览。右舷这边,除了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内海,没有别的船客。
「我现在有点忙。」
内海苦笑着回答,指着船上发行的英文报纸某处。
「填字游戏吗?」
原航海士凑近一瞧,有些目瞪口呆地嘀咕。
「海神。」
「咦?」
「总共八个字母,第三个字母是『S』。你猜是什么?」
「……波赛顿(POSEIDON)?」
内海屈指计算字数,满意一笑。
「海洋的事果然得问海上男儿。」
他嘟囔着在空格填上字。
「那么,这一题呢?『某变奏曲』?」
「只有这么点提示?」
「六个字母,最后一个应该是『A』。」
原船副思索片刻,摇摇头。
「抱歉,我想不太出来……」
「那么,先不管这一行的空格,下一题……」
说到一半,内海的眼角余光瞄到原船副的表情一暗。
于是,内海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刚才空无一人的右舷甲板,不知何时多出数名男子,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内容。
「但愿没事——」
原一等船副沉着脸,喃喃自语。
内海置若罔闻,垂眼盯着字谜,埋头研究下一题。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是K……」
一九四○年六月。
前年九月,欧洲因德国侵略波兰,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
然而,身为「中立国」的日本与美国之间的太平洋航线,客货轮的生意依旧兴隆。不,开战导致大西洋成为危险的「战斗海域」后,人与货物都得经由太平洋及欧亚大陆运送,太平洋航线的客货运反倒格外热络,大发战争财。
在太平洋穿梭的「中立国」日美两国船只,夜间也灯火通明,清楚挂出中立国的标帜,努力确保航行期间的安全。
在「世界」一分为二,爆发战争的今日,中立国有义务悉心注意,以免遭到敌对的两阵营误伤。反过来说,这意味着载有利于其中一方的物资或人力资源的船只,即使遭到炮击,甚至爆炸沉没也莫可奈何。
六天前。
「朱鹭丸」自旧金山启程,所有等级的船舱都超过平均载客率,尤其是二等船舱,几乎是客满。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即将出航时,五十几名德国人突然要求登船。
起初,面对他们的要求,汤浅船长显得十分为难。
倘若同意让现在交战中的德国人,而且是超过五十人的大团体搭船,难保不会威胁到其他乘客的安全。
如此判断后,汤浅船长命令大日本商船旧金山分公司拒绝德国人的搭船要求。
没想到,事情有意外的发展。日本总领事亲自上船拜访,主张道:
「他们是来美国打工的德国工人,希望带家属出境。站在中立国的立场,帮助他们是应该的,就人道立场看来也合情合理。」
总领事强烈希望船长行个方便,让他们上船。
日本总领事开口,换句话说,等同是大日本帝国的强烈希望。
受雇于民间公司的船长当然无法拒绝,不过——
临要出航前,望着彷彿被什么追赶似地仓皇爬上梯子的德国人,包括汤浅船长在内的「朱鹭丸」高级船员们,不禁默默交换眼色。
船客名册上写的是「德国工人及家属」。
泰半是事实吧。
只是,当中显然混入一群气质截然不同的男子。
虽然是不起眼的工人打扮,但从走路方式、眼神、言行举止看来,他们是同行,也就是船员——长年行船的「朱鹭丸」船员一目了然。
于是,自然会联想到在旧金山听闻的德国货轮「日耳曼尼亚号」传言。
在大西洋航行时,「日耳曼尼亚号」接到战争爆发的消息,立刻躲进墨西哥的韦拉克鲁斯湾,将船精心伪装,暂且潜伏。之后,伺机装载大量燃料,试图回国,却很快被英国的驱逐舰发现,禁不住追赶而沉没。
偶然行经的美国巡洋舰伸出援手,把他们当遇难船员收容。
据说,现在德国和英国都强烈要求接回船员,美国夹在中间非常为难。
事实上,大西洋航线已封锁。
从美国要去欧洲,通常必须搭中立国日本的船只越过太平洋,利用同样是中立国的苏联西伯利亚铁路横越大陆。
「朱鹭丸」的船员怀疑,那群可疑的男子就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德、美、日三国极可能秘密进行交涉,利害一致后才有这次的「霸王硬上船」。或者,也可能是最近黏着德国的日本陆军强硬要求的。
不管怎样,这都是把交战的另一方英国排除在外的状况。
德国船员一旦归国,立刻会受德国海军徵召。在英国看来,此举无疑是帮助敌方增强兵力的对抗行为,所以他们隐瞒身份,混在大批出国打工的劳工及家属中搭乘「朱鹭丸」,还有几名看似高级船员的人变成头等舱的船客。可是——
万一,英方发现怎么办?
以汤浅船长为首,包括原一等船副在内的「朱鹭丸」高级船员会感到不安,也是当然的。
只不过,「朱鹭丸」一出航就遇上强烈暴风雨,船长以下的全体船员都已自顾不暇——
「那是什么?」
左舷甲板上一阵骚动。
「……不会吧。」
「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乘着海风断断续续传来的话声,都散发出不寻常的气息。
内海的注意力离开填字游戏,抬起头,与原一等船副面面相觑。
此时,响起异常高亢的女子尖叫声。
「不行!停住……别过来!」
内海心头一惊,倏地站起,紧跟着赶过去的原船副。
穿过走道来到左舷甲板,一片异样的光景映入视野。
刚刚船客还散布在甲板上及餐厅、读书室等场所,悠然眺望左舷前方南洋初现的岛影,现在却都聚集在靠近船头处,上半身探出栏杆,屏息凝视海面某一点。
内海与原船副默默交换眼神,快步横越甲板,从聚集的乘客身旁眺望蔚蓝的大海。
稍远处的海面出现黑影。
黑影突然动了起来,朝「朱鹭丸」笔直前进。
可是,那个影子,该不会是——
不知是谁,发出绝望的呻吟。
「……是U艇。」
2
U艇(U-boat)。
德语「Untersee-boot」的简写,通常是「潜水艇」的意思。然而,用英文说出「U艇」,必然带有某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