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像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係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彷彿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儘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佔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複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係,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採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儘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閑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捨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係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画」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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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蹤,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