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优,两个声优,三个声优……
在配音工作刚结束的录音室里,我坐在老位子上呆看着经过我眼前的每一个人的脸。
有好多声优啊……我边看,边置身事外地想着。
不过说真的,我只是跟着红牌打包一起进这个班的路人,这里真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别说置身事外,我摆明就是外人。
基本上我也是固定班底,在场的每张脸跟每个名字我都认得,也跟他们打过招呼。而这部《异世界剑士救世谭HEROIC TALE》的女主角小薰小姐也是我同事务所的前辈,平常也会小聊一下。不过,这样子要说是「朋友」也让人有点敬谢不敏。
小薰小姐跟我同事务所,所以应该是看在人情面子上才勉强记住我的脸,其他的主要声优多半完全不记得我这种路人的脸。
这个节目似乎预计作十二集,所以即使是每集都被找来的固定班底,最多也只能见到十二次面。啊,如果还有庆功宴的话,就能再加一次。只是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庆功宴啦,毕竟我听说最近有些作品也不会办……社会还真难混啊。
不管怎样,人类只不过跟旁人见个十二次面,是不可能变成好朋友的。
国高中时代一群充满共通点的人聚集在一起,被塞在学校这个狭窄的世界,教室这个封闭空间里,每天都被迫见面,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变成好交情的。
这么想来,在这男女老幼来来去去,不管什么身份也没有什么可不可是,女巫锡人狮子跟其他杂七杂八各式各样的人存在的录音室内,交情要怎么好得起来呢?不,是好不起来的(反面强调)。
主演级的声优除了配音外,也有广播节目、现场活动等等各式各样的活动,因此应该也会频繁地见到面。
他们年纪相近,置身的环境应该也很相像,搞不好也会因此好起来。
但是,我终究只是路人of the路人。
这一切与身为King of路人的我,都是不相关的……
再说啦……话说回来啦。
现在的我,就连从培训所时期至今的唯一朋友都不知道要怎么相处,真的很难拿捏。
唉……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录音时我一口气也没叹,也没有打呵欠,到了现在却释放出来了。
对于最近的我而言,这是相当难得的。
过去悟凈都说我是地藏时段的装强菜鸟,甚至说我是瞧不起人生的玩家,但是,今天不一样。
我现在不是装强菜鸟,不是瞧不起人生的玩家,更不是享受声优的那种。
今天的我,可以说是认真当声优的那种。
我反倒觉得今天是我一直以来最能集中在工作上的一次。说得更白一点,我甚至觉得从配音开始前,自己就时时刻刻都在演戏了。
眼神没有乱飘,头也没有乱转,只是笔直地看着前方。
……因为一转头,就会看到八重啊。
也不是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只是很遗憾地,从上次以来,我们之间就瀰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话虽如此,如果把视线转向另一侧,就会换成站在正中央、麦克风前位置的苑生百花映入我的眼中。
看到苑生小姐那可爱得要命的演技,就会让我无可克制地想起《LULU》进棚试音时的情景,让我一心只想偷偷地把视线别开。
因为这样,我能挑的选项就有限了。
不是看正前方,看萤幕,就是盯着剧本看了。
也因为这样,让我发展出完全投注在录音之中的超级干劲。
因为与工作有关的事情而想逃避现实,又为了逃避现实而投入工作中,真是充满社畜感的矛盾……
可是即使一再拖延这样的问题,在配音结束后还是得再度面对。
要想的东西实在太多,让我脑子简直快胀破了。
自《LULU》的棚内试音后,已经过了一周多的时间了。
说来非常惭愧,我从那天起,就莫名其妙地失神,因此这段期间一直过着风平浪静般的日子。
在大学里我也只是獃獃地坐着听课,也不是因为我有工作要烦心,况且其实我手头上的工作就只有那么一个作品。我单纯只是一心过着平静的时间。
简直太过平静了。
反正,简而言之,这表示我至今还没接到自己通过试音的通知。
而让这寂静的情境更加剧的,就是坐在我身旁的八重的存在。
今天我顶多只有在录音开始前,跟八重稍微打声招呼而已,连点像样的对话都没有。
就在我手忙脚乱地準备收拾收拾回家的同时,我也不时地窥探旁边的感觉。一度离开椅面的屁股再度坐下,边整理我牛仔洋装的下摆,寻找跟她搭话的时机。
然后身旁就传来小小的吐气声。
「小千,我说……」
彷彿在试探这片寂静的声音,让我调整洋装的指尖稍微颤抖。
我的脖子叽叽作响地,转动得非常僵硬,几乎让我觉得是不是应该点些CRC5-56润滑油了。我想会这样叽叽作响的,除了我的脖子,大概只有《赤脚阿源》里的阿结了吧。
「今天要一起吃饭吗?要不要随便吃点东西?」
「哦~好喔好喔!」
儘管用了相当轻快的口气答覆,我的心里其实是稍微鬆了一口气的。
☆ ☆ ☆
我们来到距离录音室走路有一点距离,我们常来的那间西班牙小餐馆。大概是许久没来的感觉推波助澜,我跟八重吃得还满快的。我们俩一边满口好吃好吃地大快朵颐着,回过神来,已经解决掉三盘肉质非常鲜嫩多汁的内腿肉排。
「……你不是说随便吃点东西吗?」
看着空蕩蕩的盘子,我说出相当直截了当的问题。八重随手将生火腿片塞进嘴巴里,一边说:
「……我决定把碳水化合物以外的东西排除在重量计算外。」
「是……是喔……」
我目睹到物理学被少女心否定掉的瞬间。宇宙法则要大乱啦。
不过这姑娘还真是厉害。想不到她居然彻底改变了重量的概念……
明明只是私立大学文科生,竟然瞬间让牛顿与爱因斯坦成为历史……是说他们本来就是历史人物没错啦。
不过在八重心中,这似乎也是有她的理由的。
「你想想!就快要夏天了!体力很重要的!」
「啊~也是啦~天气真的开始变热了。」
「是不是,就快暑假了!」
我们用哎呀哎呀唔呼呼的方式,相对微笑。
平静!融洽!和平!……虽然只是一段空虚的对话啦。
不过不过!仔细想想,我跟八重的对话,也大多一直是空虚的嘛!
然后我跟八重的聊天仍在持续。
「我积了好多报告,有好一阵子要忙着赶了。」
「也对,毕竟上学期都快要结束了。」
「嗯。小千的学分……没问题吗?」
「学分,你说到重点了……啊,我想我应该也有报告之类的要写吧?」
虽然口气听起来好像有点脱线,其实我可是有好好地在注意考试跟功课资讯的喔。虽然……也不算是真的认真啦。
只是我毕竟是没有加入社团或同好会的回家社活动纪录专员,在校内的交友关係可是狭隘得令人吃惊,说得更极端点,我的朋友很少。那些能提供我考试、功课或停课资讯,甚至还可以代点名的便利道具「大学朋友」到底要找哪边课金才能弄得到呢……如果能够代我签到,要我每个月支付朋友月费也可以喔。
不过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支付月费呀。因为我完全没有声优的工作要忙,总是一个人默默地乖乖出席上课。
也因此我去年的学分统统拿到了,我的心却也真的累了。偶真的不行啦……
「这段时期会很累吧……嗯,我也得加油才行……」
微微地叹了口气后,八重就像是在鼓舞自己似的,两手在胸前握起拳头,然后「嘿!」地举高。从她的音调跟散发出来的气氛,我深深感觉到解散的气氛正高涨……
说也意外地,八重看了一下手机确认时间。
「……差不多该回家了。」
「是啊……」
我也稍微伸了个懒腰,一边回答,然后迅速站起身,飞快地结完帐。账单平分,收据也各拿了一半……不对,等一下,你吃的绝对比我多吧?算了,我是不在意啦……
我跟八重就这么把许多事情都算清楚后,便迈步走向车站去。
通过闸门,在通往月台的阶梯上,我跟八重轻轻地挥了挥手。
「小千,再见!辛苦了!」
「嗯,辛苦了!」
我们分头走下楼梯,朝着不同方向的月台前进。
我觉得我们就是用这种方式,画出一条明确的线。
我们会接触到这个程度,但绝对不再往前一步。
我们会以朋友身份聊些极其顺理成章的对话,却不会提到工作。
话题的选择、辞彙的挑选,都自然而然地顾虑到对方的感受,自然到不自然的程度。
我们不会太靠近对方,不过分缩短距离感,儘可能弭除声音的抑扬顿挫,不过度发出声音。不太过强调特定词语,声调儘可能平板、加快节奏,不等听完对方的话,就略为抢先地接下一句……
我想那就是今天八重选择的计画。因为想要儘可能表现得自然,才会形成这样的口气,这样的遣词用字。
我懂。我可是听人家说话的专家。我在录音室里整天饰演地藏,已经听过各种声音,见识过各种演技啊。
何况,我想八重的演技最历史悠久的听众,多半就是我了。
所以,那不自然的自然。
总觉得有点在意。总觉得不太一样。总觉得不行。
我有着就像原作者极难得会发出来的神秘演技指导般的感想。
对我而言,平常那个发出哈哇哇啊哇哇啊吧吧怪声音的人,才是自然的八重。
那种故意装傻的水準,简直不是装傻而是在装鲨鱼似的老练。
所以她像这样用普通人的感觉跟我对话,反倒非常不自然。
而我想我也是不自然的。身为演员,认真地面对演戏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永久名誉地藏──乌丸地藏竟然失去了千岁的样子,这点非常不自然。
简而言之,所谓的自然,所谓的现实,是会随着每个人生活的现实以及一路培养的常识而有所不同的。我跟八重跟其他人各自的「现实」,都有些微妙的偏差。
所以就连我刚刚提到的界线,也都是我自己擅自认定的而已。
毕竟假如我不去胡思乱想,八重也就跟平常一样的可爱,同时也有着难以言喻的黑心,更一如往常地让人觉得肤浅又长舌。
所以我相信,一定是我在那些微的突兀感之中找到意义了而已。
可是,我想,我们应该维持这样就好了。
就这样,互相都不碰触到那方面的话题,若有似无地维持现在的关係。
很普通啊。就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嘛。
反正我们早晚都会习惯,然后再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就这样子成为一个像样的大人──
成为一个像样的声优。
工作、工作上的关係、私生活,以及个人感情。
把每一项都切割乾净,适时转换,大刀阔斧地割捨,好好地整理清楚。
那件事归那件事,这件事归这件事。
工作归工作,朋友归朋友。
我小心地不踏出脚边的黄线,谨慎又慎重地走在月台上。
然后獃獃地等着远方那班,注定会开来的电车抵达。
☆ ☆ ☆
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