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会成为声优吧,我一直一厢情愿这么想。
我猜恐怕不只有我,我身旁的人应该都这么想吧。
或许是因为每次大家见到我,都会像打招呼一样这么说:「百花以后一定也能跟妈妈一样吧!」
大家讲得多么理所当然,就像是一觉醒来就是早晨一样,每个人都这么说。
睡着会作梦,醒来就会把梦境忘掉,这明明就是很令人难过的一件事,人却还是会再度入睡。
就像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从小大家都那么对我说。
所以,我自己也是那么想的。
但是理应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我的那些人,似乎都不这么认为。
而我是在成为声优后,才发现这一点的。
明明就处在最近的地方,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想多半是因为,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孩子。
……其实现在也完全还没长大就是了。
儘管这么说,我还是从来没有动过想成为大人的念头,也不特别崇拜所谓的成熟,我只是一直希望能保持自己的风範。
因为我觉得,万一我长大了,我就没办法继续当苑生百花了。
☆ ☆ ☆
话说回来。
我在猜,我可能从小就已经没有办法饰演单纯的苑生百花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乐园美少女》。那是持续了好几年,製作了数个系列的超大型作品。也就是所谓周日早上播出的小少女向动画……虽然号称是制播给女孩子看的,也是有许多大朋友会準时收看。
而我的妈妈苑生樱,就曾经演出这个《乐园美少女》的主角。
我的爸爸也是系列导演,也就是该年度作品的导演。
跟以前比起来,对于业界的相关知识还算颇丰富的现在的我,也知道能演出《乐园美少女》是女性声优的梦想之一。我也知道那是很厉害的。
我认为那是一讲到动画,许多人都会浮现出来的形象,演出这种作品对声优而言是一种嚮往。
可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那不是梦想也不是嚮往,只是平凡的日常生活,那是理所当然的。用个奇怪的形容就是,那里就是家,就是我的家庭。
《乐园美少女》一系列会播出四季,也就是整整一年。所以那一年内,每周都要录音。
每周一次,父母都会待在那边半天,于是我也开始跟去了。
当然我也不是每次都一定会跟,只有在寒暑假之类的长假,或是大型连假期间,我才常常跟去。
伤脑筋的是,动画导演跟声优并不会配合社会一般的行事曆在做事。
所以他们才不管国定假日、例假日或是什么中元连假之类的,甚至还曾经完全无法配合幼儿园的时间。
因为这样,偶尔把年纪还小的我带去录音室,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年幼的心灵理解这件事,所以在录音室时,我也没有特别意识到什么。
当时也是个标準小女孩的我,也会跟一般人一样收看《乐园美少女》。但是因为我理解父母的工作内容,我对这部作品并没有特别心动或是兴奋的感觉。
可是看到爸爸和妈妈受到许多人尊敬的模样,我也感到很骄傲;能够在现场受到许多的大人疼爱,也让我满开心的。所以去录音室本身是很开心的事情。
……哎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其实也满心机的嘛。不过我也觉得,小孩子本来就是这样的。
你以为你是谁?听到这种问题,我也只会回答:「我是小孩啊。」小孩就是国王,就是公主。
但是,公主并不知道。
能够那样子被大家捧在手掌心宠爱,并不是因为苑生百花特别可爱……也不是这么说,我有自信自己也算是挺可爱的,但这不是重点。我会受到宠爱,大半原因是因为我是苑生樱的女儿。
我在高中的世界史学过所谓的「君权神授」,正如字面所述,公主的权利并不是有人赋予的。
或许开国君王真的很努力地开疆拓土,打赢过许多战争,但国王的小孩应该大多都只不过是继承家业而已。
或许大家都是透过我,在看着我爸爸与妈妈的。
但对于这样我并没有什么不满。
毕竟对我而言,他们的存在感如此庞大已经是理所当然的,感觉就像是大家都承认我是他们的女儿一样。
我的爸爸跟妈妈很厉害喔!我都想要这样子夸耀了……应该说,我觉得自己应该平常都若无其事地在炫耀这一点吧。好吧,这只能说是年少轻狂犯下的错。
所以那时的我,也在尽情地模仿妈妈。我也喜欢爸爸,但是对小小孩来说,模仿职业是声优的妈妈应该比较简单吧。何况,怎么做才算是模仿动画导演?画画吗……嗯~~我也不是完全不会画啦,但也算不上特别厉害。顶多是在活动场合,或是有人要我留言时,提笔咻咻咻地画完后,听粉丝夸讚「很会画耶!」就这点水準而已。
也因此从小要模仿时,我比较常模仿妈妈,经常拿着布偶或娃娃玩扮家家酒,演得非常起劲。
直到四五岁为止,妈妈也控制了自己的工作量,专心照顾小孩,所以我们经常一起玩。
跟妈妈一起玩时,她总会带领我到各种不一样的梦幻世界去。
从最基本套路的模拟家庭,饰演奇幻世界的公主,甚至还会模仿迪士尼动画,最后就是妈妈即兴想出来的,随便至极的《当天的菜单食谱物语》。
我还记得妈妈不断转动我当时非常讨厌的胡萝蔔,用温柔的嗓音饰演胡萝蔔君,反而让我更难咽下那块胡萝蔔,忍不出哭出来了。
现在的我敢吃胡萝蔔了,应该说,我还满爱吃的。这一切都得感谢妈妈的努力,以及胡萝蔔君尊贵的牺牲。
《当天的菜单食谱物语》的尾声,就是胡萝蔔君在名叫炖蔬菜的熔炉中,竖起大拇指一边沉没的模样。妈妈激动地饰演那个角色的身影,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怀。
……我真的觉得那是很棒的故事,但认真一想,我妈妈真的很奇怪吧?
然而应该从来没有人听过苑生樱饰演的,水準直逼好莱坞明星级的胡萝蔔,这让我觉得我真的度过了极其奢侈的孩提时代。
话说回来,当我进了小学低年级后,大概是因为差不多到了该学习离开爸妈的时期,妈妈也开始多安排了一些活动,能跟她相处的时间就慢慢减少了。
即使这样,那些与妈妈共度的时光是我心中的宝物,从未褪色。
很遗憾……应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是我与妈妈日常生活的一景,所以也不会特别拿摄影机或录影机拍下来。
不过也很难说喔?爸爸有可能玩乐性质地启动摄影机,搞不好家里也有录下我跟妈妈的扮家家酒的后续剧情,就像广播剧一样的声音档。但至少我不知道这些影带或音档到底藏在哪里。
但是,只有一个。
现在仍能轻鬆取得,同时也是收录着我跟妈妈一起演戏的模样的作品。
那就是《乐园美少女》。
☆ ☆ ☆
不知道那时我是四岁还是五岁,正确日期我不记得了,但是那天发生的事,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前我也去过好几次《乐园美少女》的配音现场,所以,那天我也跟平常一样地打发时间。
站在麦克风前的妈妈,以及坐在萤幕及一堆量表前面的爸爸。
我在经纪人先生的陪伴下,待在控制室的角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只有在休息时间,我才会像个孩子一样嘻闹,跑去找一大堆大人撒娇,要他们陪我们玩。每当听到有人夸我可爱,就会心满意足地嘿嘿笑着,实在是有那么一点像个小屁孩。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个只要正式录音开始,就会自然变得安分的小孩……似乎是这样的。毕竟是我长大后才听爸爸、妈妈以及当时相关人士说的,所以是真是假我自己也有点不清楚。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真的只残留着缩在沙发角落,静静凝视妈妈身影的印象。
但一想到自己的个性,就觉得当时还真的挺有屁孩面目毕露的可能性,这点让我很伤脑筋。是说,绝大多数的小孩应该都是那样的吧?嗯,没错没错。我认为自己真的只是在饰演一个正常的可爱小女孩而已。
所以那天我应该也是很认真地看着玻璃另一端的妈妈才对。
因为正式录音时的紧张感,连小小孩都能感受到。
在录音开始前的休息时间,不是飘蕩着平缓的气氛,就是热闹滚滚吵翻天。但只要正式开始,安静得连耳朵都会感疼痛的瞬间就会降临。
测试时会边说台词边夹杂一些搞笑的即兴桥段,或是讲着讲着突然爆出笑声,但正式开始后,不论是多么爆笑的即兴或口条,都不会出现任何产生噪音的行为。当时年纪还小的我,完全被那不可思议的气氛震慑住。
所以与其说我是有意识、有自觉地保持安分,或许可以说,我更接近是被那气氛吞没才会自然而然安静下来。
而比什么都更能让我保持安静,保持安分的,我想应该还是妈妈的存在吧。
妈妈站在麦克风前的模样,虽然还是平常那个妈妈,看起来却非常漂亮。
从椅子轻快站起的动作毫无迟滞,平顺地不发出脚步声移动的步伐就像猫咪一样轻盈,同时她娴静优雅地站到麦克风前的模样,就像平静夜里的大海,兼具着平稳与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所以我才会被牢牢吸引住,看得入神。
《乐园美少女》的演出阵容,儘是资深声优与年轻有望的潜力股,因此配音进行得相当顺利。
『心跳百分百的兴奋工作时刻来了!我们一起工作吧!哦──!』
「苑生小姐,刚刚那段乐园黑的台词,这里可以让情绪比平常更低一点,隐隐透露出她明白这是一桩苦差事的感觉吗?这是平常那句招牌台词,所以用现在这个口气也可以,只是今天的故事内容比较沉重,我们觉得表现出沉重,看起来会比较有趣。」
音响监督透过对讲机传达演技指导,妈妈立刻回覆:
「是~~我试试看。」
然后她轻飘飘地移动到麦克风前,眼前的萤幕播放的是该段的分镜影片。妈妈的站姿跟先前一样,但在指示板一跳出来,她立刻就……
『心跳百分百的兴奋工作时刻……来了!……我们,一起工作吧!哦哦──!』
明明表现得相当开朗,却又不时地丧气,发出苦笑,最后再度发出充满精神的喊声,就像是在鼓舞自己一样。
分镜影片中,角色的表情并没有刻画得那么详细,而且画面本身跟刚刚是一样的。
然而看着这一幕的我,确实感觉自己看到了乐园黑有点困扰似的,留着满头大汗,一边叹气的表情。
妈妈只不过换了个口气,就改变了我看到的现实。
那简直是魔法。
我看得呆掉,连要嬉闹都忘了,就么直盯着妈妈的背影。
然后坐在混音桌前的音响监督,跟坐在他身旁的爸爸两人交头接耳,窸窸窣窣地像在讲什么秘密一样地说了几句话。
「导演,觉得如何?」
「嗯,就让画面跟表情配合声音,朝有点超现实的搞笑方向接近点吧,我会跟作画监督讲一声。」
「是。那么,就当成录好了喔。」
我竖直耳朵倾听他们两人之间的互动,身历其境地感受到配音时的氛围。
玻璃内外,有时会充盈着完全不同的空气氛。
虽然我也是到实际出道成为声优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觉得自己在那个时期,就已经理解到──声优的姿态,并不仅止于那片玻璃的内侧。
「让大家久等了,都录好了~~」
『是~~』
听到音响监督的OK,妈妈就又轻轻地往后退回到椅子那儿。
在配音期间,妈妈几乎不会回头看向我们这边。
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全是妈妈的背影。
看来「小孩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这句话,意外的是真的。
妈妈,不,苑生樱面对别人的要求,总是可以给予完美的答案。而她的答案有时甚至能汲取到要求最深层的意图,赋予还不确切的事物具体形象。
所以对我而言,声优的姿态,就是苑生樱的姿态。
这份崇拜从小时候起,应该就没有改变过。
我的这份崇拜,在我成为声优后也仍然继续保持着。
我想这种感觉不光只有我有,在所有看着苑生樱演出的动画长大的人之中,应该很多人有同感。
跟我同世代或早我一个世代的声优,每每被问起崇拜的声优,有许多人都会提出妈妈的名字。
而事实就是,我觉得妈妈当时在《乐园美少女》的现场,也备受年轻一辈声优的崇拜。
多亏如此,我也备受他们的宠爱。
而不只声优,在幕后工作人员中,妈妈的粉丝……或许该说对妈妈很有共鸣的人也所在多有──
录音进行得相当顺利,就在最后只剩下杂声时,音响监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椅子一转。
然后他顺势看向我,咧嘴一笑。
「百花妹妹,要不要试试看?」
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