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人與物

隔天，小熊待在火柴人的解体厂里。

这几天她被卷进以火柴人为中心的人际冲突，可是依然要在有限的寒假之内，趁打工空档找寻保养Cub的必要工具。

而今她也在捞着木箱，里面放满了成堆从报废车辆拆下来的车载工具。

事实上，能在紧要关头借用了事的工具，等寒假放完开学再找也不迟。或许小熊是想见证自己涉入的这起事件始末，也就是火柴人与栗红衣女子上演的这场午间连续剧。

就算是无聊透顶的剧集，一旦剩一集就大结局，自然会萌生想看看完结篇的念头。

火柴人一如往常地动工打磨着某种零件，对小熊的造访毫无任何反应。他的身体怎么看都像是机械而非血肉之躯，那项零件果然是要用在自己身上的吧。也许当他完成零件合模并亲自组装上去后，至少就会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了。

那名栗红衣女子称呼火柴人为蓝地，并对他投以牵扯到私利的爱情。和她商量过的小熊提出了自己的办法，而小熊猜测那女人大概会花上数日到数十日才付诸行动。起码在这段期间内，小熊能够专心找寻工具，不受任何人妨碍。

找破头也找不到好货而开始厌腻的小熊望向火柴人，他就坐在数公尺之外的顶棚底下。接待客人时的他，正面看起来很像在机油罐或锅炉上打洞当成眼鼻，不过侧脸却有些不同。

小熊不明白差别到底在哪里。那宛如铸件，看似与日晒和出汗等生理现象扯不上关係的皮肤，以及单纯只像是孔洞，没有眯细或吊起等情感变化功能的眼眸一如既往。然而，昨晚小熊知道了他几件事情。

小熊也曾经在乡土史课程中听过山梨的风土病。他所进行的田野调查非比寻常，是要追寻病状发生、肆虐，到之后靠着县民团结努力而根绝的一连串过程。为此，他选择了在此地扎根当个山梨人，而非以研究员身份打听消息或收集资料。

原先以为火柴人是个冷血机械，不过看来他的情感要比小熊所想像的还丰富，不仅有情绪，而且可能相当善良。他并非失去了人心，而是目前暂时让它沉睡在人格深处，等待着机械再次化身为人的时刻。他办得到说话和表达情感这些充满人味的行动，只是缺乏必要才没有那么做罢了。

搞不好自己无须继续到处操劳奔波了——小熊才刚这么想，就有一道险恶的声响接近而来。

和引擎声相比，轮胎所发出的噪音来得更大。那辆依旧似车非车的交通工具，小熊不怎么喜欢。有如阪急电车般的栗红色凌志SUV开过来了。车子发出的声响，比小熊起初听见时还要沉重。

凌志轿车后方，连接着一辆大小接近货物列车的银色拖车。

轿车停在小熊前方。小熊本想在被麻烦的女人缠上前脱身，可是那个身穿栗红色套装的女子一下车就朝她跑了过来。

栗红衣女子拍打着她拉到这儿来的大型拖车，说：

「我买下来了！」

那是一种叫Airstream的拖车。

这款以航空铝合金打造的流线型露营拖车，是在美国製造、贩售的产品。

车体外观像是裁短后的列车，而里头收纳着独立寝室、厨房、淋浴间、附带沙发的起居室等所有一切生活必需品。

日本也有引进这种格局和日规露营拖车相差甚远的移动房屋Airstream，并用在别墅或店铺等用途上头。

小熊之前认识到开着轻型露营拖车在全国各地旅行的椎的祖父，并听说他在买下那辆车前，换过好几辆露营拖车的事情。

椎的祖父和国内外几家製造、贩售这种车的业者有交情，他希望哪天小熊要买的时候找他谈谈。小熊透过这个管道，协助栗红衣女子购入了Airstream。

小熊半逼问着栗红衣女子：

「我联繫并介绍给您的人是我的恩人。您应该没有强人所难，丢我的脸吧？」

栗红衣女子咯咯笑道：

「是惠庭先生自己说『基于这种目的，最好立刻买下来』的喔。他表示男女之间的关係就是这么回事。」

椎的祖父自称上哪儿去都受女人欢迎而大伤脑筋，看来这次他多管閑事了。拜此所赐，小熊预计还能持续一段时间的平稳，不到半天就被打破了。

看到栗红衣女子与Airstream，火柴人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小熊有点同情起他来了。世上有个扰民的女人，硬是要去扭曲男人心中坚定不移的事物。搞不好他命带桃花劫也说不定。小熊原以为自己站在火柴人那边，结果却倒戈向栗红衣女子，伙同她打乱火柴人的生活。

栗红衣女子再次拍了拍Airstream，说：

「由今天开始，这里就是爸爸的民俗学研讨会分室。属于我和蓝地的。」

事情会变成这样，小熊也推了一把。到最后，栗红衣女子依然无法抛下一切直奔火柴人身边。

假如在大学里的立场与研究和她密不可分，那把学校搬过来就行了。至少小熊会这么做。

小熊前阵子确定升上大学，知道了宿舍禁止骑机车而得被迫脱手Cub时，她选择自行打造一个能够骑车的生活环境，拒绝了应有尽有的豪华宿舍。

年长许多的人来找自己谈男女之事，小熊根本无从回答。因此小熊彻底忽略了与此事相关的人类情感，只看物质层面来提出一个必要之物，而非解决方式。她不太了解人的事情，不过比世上许多人多了一点面对Cub或机械的经验。剩下只要利用自个儿的门路，安排对方获取必需品即可。

火柴人平时所待的顶棚后方，有块地方看似解体厂的用地。栗红衣女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那里去，说了句「这儿不错」之后，打算直接把Airstream运过去。

靠汽车牵引的Airstream採用了轻量航空铝合金车身，因此能够在现场利用人力移动。

栗红衣女子原本想独自拉车却似乎办不到，于是她向堪称本案共犯的小熊说：

「来帮我一下！」

小熊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她不愿继续协助栗红衣女子的所作所为，而且这么大一辆露营拖车，八成应该由其他人来推才对。

一直无视于背后上演的骚动，一个劲儿地打磨着零件的火柴人，这时终于把东西放在桌上并站了起来。接着他和栗红衣女子一块儿推着入侵自身世界的Airstream。

小熊将事情交给他们后，便离开了现场。来此寻找工具这个主要目的，感觉不会有什么收穫了。而另外一件不怎么重要的目的——欣赏午间连续剧，故事似乎只剩下片尾名单了。

举凡像是火柴人的人际关係，或是栗红衣女子身在大学的立场，人们各自怀有沉重的负担。不过只要愿意花时间，就能以人力推动事态进展。当然，人与人携手合作就更省事了。

也许之后他们俩会在讨论之中起一番争执，万一遭受波及那可受不了——意图速速撤退的小熊前往停放Cub的解体厂入口时，背后传来了漏气声。

被叫住的小熊转头看去，只见火柴人又发出了口吐蒸气的声音。如今小熊可以完全理解他的话中之意了，因为他俩的关係已经不再是陌生人。小熊回答道：

「不用客气。因为我平时都受您的照顾。」

栗红衣女子沖了过来，对小熊说：

「谢谢，真的很感谢你。假如你碰上什么麻烦就联络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女子说着说着便递出一张名片，上头印着世田谷区成城某间大学的名字。小熊接过名片，并把浮谷社长替她这个临时工印製的机车快递公司名片递交出去。

火柴人把手伸进小熊刚才翻找的车载工具木箱，再把拿出来的东西抛进小熊跨坐的机车前车篮里。那是一只骯髒的皮箱。小熊拿起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是工具。带点深灰色的扳手和螺丝起子比小熊持有的不鏽钢工具还轻，感觉风一吹就会飞走了。

心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熊有些失望，不过既然是免费的东西，她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了。

戴上安全帽的小熊发动车子引擎，离开了解体厂。

傍晚，回家时顺道绕去校前超市的小熊巧遇了礼子。她一看见小熊收到的工具，便一如字面所述跳了起来。

「这是麦拉伦F1的车载工具耶！」

不分国内外，车载工具通常都只有最低限度的品质。小熊也未能在解体厂找到精密度和强度优秀的工具，但部分高级车辆则是例外。

刺激着车主佔有慾的真皮工具箱，收纳着与车体价格相符的一流工具。尤其是售价一亿圆的麦拉伦F1上头的FACOM工具，更是钛合金製造的顶级品。据说中心防松螺帽扳手等用具，光一件就不下十万日币。

原以为自己带着看好戏的心态被捲入了出乎意料的麻烦中，结果却获得了始料未及的报酬。小熊让FACOM工具加入Cub的车载工具行列中，同时心想：自己多多少少改变了蓝地的人际关係。或许这些器具稍稍显现出了那段关係有多么可贵也说不定。

感觉一吹就跑的暗灰色铝合金扳手，在小熊手中却是沉甸甸的，看似发出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