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后,完成了各种事前準备,我来到柊子所在的病房。
当然我预先打过电话,确认现在谢绝会面的限制已经解除。但走来医院的一路上,我心里还是紧张到七上八下。毕竟之前应该是我生平头一次与人激烈争吵,说不尴尬是骗人的。
站在病房门前,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没问题的。虽然绕了点远路,但我正一步步接近终点。我这样鼓励自己,用力咬牙打开门。
躺在床上的柊子,与刚住院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仅面色苍白,而且多半没有摄取到足够的营养,髮丝粗糙乾燥,脸颊也凹陷到颧骨明显突起。但有些空洞无神的双眼,恐怕与疾病并无关係吧。
整个人看来与幽灵无异的柊子一看见我来探望,开口第一句话就问:
「你想好答案了吗?」
用不着问,我也知道她是指什么。
答案。即是柊子提议的,我以户张柊子的身分活下去,她以赤月缘的身分死去。
我没有任何停顿地果断拒绝。
「我的答案当然是NO啊。」
听了我的回答,柊子仅是眉毛微微一动。
我把手叉在腰上,气势十足地说了。
「我的身体只属于我,不能给柊子喔。我们向彼此借来的身体,应该要确实还给对方,这样才对吧?」
柊子垂下目光,小声嗫嚅。
「但就算你这么说,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去啊……」
耳尖的我听见后弹响手指,咧嘴笑着宣告:
「没错,所以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这次我们说不定可以变回去喔!」
「咦?」
柊子瞪圆了眼,我开始向她报告截至目前为止发生的种种事情。包括夏海告诉我的所有真相、我与真鸨已经谈过的事,还有根据这些事情,我在思考后决定採取的行动。
如果我们的灵魂会对调,起因是柊子与夏海的决裂,那么绝对也与恶意挑拨的淡河真鸨脱不了关係。反过来说,真鸨很有可能是我们变回去的线索──这是我脑中率先浮出的想法。
但经过昨天的对话,我发现真鸨扭曲的自尊心比预期还要难以改变。因此,我决定试着去动摇真鸨身边的人。只要真鸨身边人们的想法改变了,也许她就会产生真有可能被罢免的危机感,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若想对抗真鸨在校内散播的负面气氛,就需要有足以将其赶跑的正面能量。而且最好能让大家与柊子以及夏海产生共鸣,效果越强越好。所以我决定举办圣诞派对,相信这种活动能够发挥最好的效果。我的目标是利用派对,消除班上同学的对立,并且降低真鸨的影响力。
话虽如此,万一我想举办的派对遭到反对,我也就无计可施。因此我先找了五十岚与雪村这些平常都跟真鸨保持一定距离的同学,询问她们有无意愿参加,并请她们帮个小忙。
也不是要她们特别做什么,而是如果认同我的想法,觉得学校的环境应该要让学生们可以更加亲密,那么当我在班会时间提议要举办派对时,希望她们能举手赞成。只要有过半数的学生同意,相信真鸨也不会强行反对。
而事前已打点好一切的我,便在班会时间提议举办圣诞派对,然后简单说明活动时间、参加费用以及举办的理由。
最后,我以下面这句话作为结尾。
「压轴活动是我与夏海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保证让大家值回票价喔。」
听到我这句话,几名看来一脸想睡的学生清醒过来。
「咦?雾岛同学现在不是没来上课吗?」
「而且『冬天盛开的花』是什么啊?」
「呵呵呵,当天请拭目以待。」
面对大家不断提出的问题,我只是笑得意味深长。
而班上同学们听完我的提议后,一脸好奇地互相对看。
「咦~跟我们说嘛。很让人好奇耶。」
「圣诞派对吗……怎么办?要参加吗?」
「我想想喔~既然有派对,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大概会参加吧。」
我之所以故意这么说,一半自然是为了引起同学的兴趣,一半是为了向真鸨传达讯息。也就是我还没放弃真鸨曾否定过的冬天盛开的花,以及与夏海的友情。
那么,究竟真鸨会做出什么决定──
「这提议真是太棒了,当天请务必让我参加。」
真鸨一边说,还一边给予表扬般地拍手。
不少同学似乎很惊讶真鸨这么说。她们都以为这种班上同学一起开心玩耍的派对,真鸨铁定会反对,再不然就是不会参加吧。
然而,我很确定真鸨不会反对。真鸨不喜欢学生们不顾自己的身分地位,随意与他人交流。但是,现在班上的气氛明显不会否决我的提议。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同意我在校内举办派对,并表明自己也会参加,届时在旁监督更能达到施压效果──真鸨想必会如此判断吧。
真鸨站起来,动作夸张地把手贴在胸口上继续说:
「户张同学的想法太令我感动了。身为学生会长,我必定帮忙推动,让圣诞派对能顺利举办。」
真鸨说话时,脸上的笑容不太像是打从心底期待派对,更像是在暗示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接着不出所料,为了不让我有退路,真鸨笑容可掬地提议说了:
「难得要举办派对,不如也邀请其他班与高年级的学生,大家一起共襄盛举吧?」
我说完以上这些事情,令人坐立难安的静默笼罩病房。
一会儿过后,柊子小心翼翼地举起瘦骨嶙峋的手。
「那个……虽然我有很多事想吐嘈……但假设派对真的成功举办,那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柊子的问题直捣核心,我得意洋洋挺胸。
「要是柊子可以成为班上的人气王,就能提高罢免淡河同学的可能性吧?运气好的话你说不定还能竞选下一任的学生会长,那就更完美了。」
「原来是有这种政治意图吗?」
「啊哈哈,但当然,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啦。」
我露出淘气的笑容后,接着正色,说出真正的答案。
「如果可以成功呈现『冬天盛开的花』,将淡河同学一军,相信一定能让柊子你们产生自信;也能证明柊子与夏海那么珍惜的回忆,确实有着不可抹灭的价值。到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会重蹈覆辙了吧?这一切都是为了製造契机。」
我一直在想,柊子的毫无自信以及对真鸨的畏惧,会不会也是我们变不回来的阻碍之一?但我再怎么费尽唇舌,也无法让柊子与夏海受伤的心癒合吧。
因此,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为了让我与柊子能变回来,也为了让柊子与夏海往后可以活得抬头挺胸。
听完,柊子深深低下头去。
「……为什么?」
她紧紧捏起被单,露出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问:
「只要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缘小姐就不用留下任何不愉快的回忆,还能以健康的身体重新生活……你就这么讨厌用我的身体活下去吗?」
「怎么可能呢。柊子的人生非常有趣喔。」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我真诚无伪的回答。虽然并非只有好事,但是整体而言,每天我都过得非常充实。
闻言,柊子脸上的表情更纳闷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如果回到这副身体,缘小姐说不定会死喔。我不只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柊子也是以她的方式在关心我,这份温柔难能可贵。只不过,她的关心总有些搞错方向。而我,也并非只是为了柊子和夏海才採取行动。
「因为对我来说,《冬天盛开的花》也是很重要的回忆。」
不仅是为了他人,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人并没有好到可以那么不求回报地自我牺牲。
看着窗户,我眯起双眼回忆从前。
「我啊,小学的时候其实个性非常阴沉喔。就连现在的柊子也远远比不上。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以后,我总是在想自己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身边的人也老是对我施捨不必要的同情,导致我变得自暴自弃。放假的时候我还会跑出去到处乱晃,独自一个人画画打发时间。」
每个人都有所谓的黑历史。
不过,我虽然会反省自己小学时的态度,却从来不引以为耻,也不觉得该否定那段过往。因为我坚信,经历过那段时间,才有现在的我。
「记得那天也是寒冷的日子,我在公园里写生,遇到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子要我画张画像给她。我虽然心里觉得很麻烦,最后还是画了。结果,看到我画得那么丑的画像,那个小女孩居然高兴得不得了,甚至还说:『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小孩子就是这么单纯。只要看到好像很厉害的东西,很轻易就会尊敬对方。然而,当时那个小女孩的单纯却拯救了我。她纯真的笑容与简简单单的一句感想,化作光芒照进我乌云满布的内心。
我没问小女孩的名字与其他资料,所以不晓得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她多半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希望她仍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成为照亮别人的希望。
「看着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我也跟着感到开心,突然觉得自己一直钻牛角尖真是太蠢了。也开始觉得,与其每天过得闷闷不乐,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像当时为那个小女孩画画一样,做些可以使人高兴的事情,让自己也开心。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就是在那之后画的。因为我想告诉所有人,『不管处在多么严苛的环境,都一定要怀抱希望』。」
那幅画也有宣誓的意味在,提醒自己直到最后都要乐观向前。为了证明那个小女孩带给我的希望,以及像我一样天生身体并不健康的人们,都是有其价值。
是那个小女孩让我明白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画成图画保留下来,以免忘记。将在寒冷公园里笑得阳光灿烂的少女,比作「冬天盛开的花」。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小女孩,我也不会画那幅画;可能个性还是那么阴沉,会继续做着上一份工作。后来也不会是我那幅画,促使柊子与夏海变成好朋友。所以,是我自己无法接受这一切就这么被淡河同学否定。」
淡河真鸨践踏的,不只是柊子和夏海,还包括我与那个小女孩──不对,是和我们一样抱有理想的所有人,都遭到了她的否定。
这点实在让我看不下去。我绝不让她践踏一个人託付给另一个人的重要心意。我一定要用她嘲笑过的「冬天盛开的花」堵得她哑口无言,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缘小姐。」
柊子的双眼睁得老大。大概是因为我平常总表现得乐天开朗,她很意外我竟然有这一面吧。柊子忽然红了眼眶,吸吸鼻子。
「对不起。明明缘小姐在我闹彆扭的时候,还抱着这么坚定的觉悟,努力与夏海以及淡河同学沟通,我居然还神经大条地对你说,要是没有那幅画就好了……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柊子低垂着头。我弯下腰与她对视,落井下石地说:
「对啊,柊子。你那句话真的让我很受伤喔。还有,你擅自不吃药也是。」
「对、对不起,我做的事情真是太差劲了……」
「你真的在反省了吗?赌上性命在反省?」
「我、我真的在反省了啦。你怎么说话跟小学生一样……」
柊子不知所措地回道。我咧嘴一笑,开口说了。
「柊子,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说穿了就是在校内安装灯饰。
在旁人眼里,这就只是一场盛大的派对,但我可是很认真要藉此一决胜负。我要利用真鸨否定过的「冬天盛开的花」的力量,让受她支配的学生们重新点燃心中热情。对于自尊心甚高的真鸨来说,这肯定是种屈辱。若能发挥我们至今培养的强大意志力,跨过真鸨这道高墙,相信本来想寻死的柊子,一定也能萌生活下去的力量,她与夏海的友情也会比以往更加坚定。
如果一切都能顺利做到──我与柊子一定也能变回原本的样子。历经一番曲折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我也只能这么相信,展开行动。
星期五放学后,我、夏海还有取得外出许可的柊子三人一起来到学校,为校内树木挂上灯串。星期天学校会开放校园,让大家进来欣赏灯饰形成的花海。而且我还刻意安排大家不能走正门,只能从后门进来,才不会发现灯饰的存在。
我先是用LINE通讯软体联络同事,随便编了理由像是「想让住院中的孩子们高兴」,成功向自己任职的活动企划公司借到照明器具。当然这是要付费的,但幸好同事用员工价给了我优待,我自己也有在存钱,以备将来长期住院,所以费用上完全不必担心。等公司把道具送来的时候,我向学校老师说明情况,取得了校园平面图影本,仔细推敲要如何配置延长线与灯饰。
此外,理所当然地,「赤月缘」在取得外出许可时费了点工夫。虽说身体后来稍有好转,已经可以到处走动,但之前毕竟是被紧急送医,住院期间还一度病情恶化,下次只怕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倒下。但是──不对,正因如此,柊子向主治医师强烈表达自己的意愿,最终取得许可。看来主治医师偶尔也会尊重患者「不想留下任何遗憾」的心情吧。
我也因此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但内心毫无恐惧。真正可怕的,是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完成就死去。我会付出所有自己能付出的东西,进行挑战。
「可是就算举办这种活动,一切真的能顺利进行吗?」
夏海一边在暮色将临的校园里装设灯串,一边不安低喃,神色忧郁地注视着串有许多LED灯的电线。
「冬天到处都看得到灯饰吧。恐怕也有不少人会自己在家里安装……」
夏海的担心非常合理。由于「冬天盛开的花」是惊喜活动,所以我们必须趁着学生不在学校的时候布置灯饰,而且还不能被她们看穿。我虽然办过多次类似的活动,但从不曾自己装设过,也完全不晓得这对国中生来说有多少效果。
但我还是挺起胸膛,充满自信地断然说:
「放心吧。这些灯饰有缘姊姊施加了惊人的魔法,一定能掳获所有人的心。」
我有信心,届时绽放的将是不输给任何地方、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朵。
夏海把手持照明灯挂在树枝上,喉咙深处发出低吟。
「嗯……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在意的事情……」
然后,就在夏海把手伸进灯串箱时──
「啊。」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同时也把手伸进箱子里的柊子。
其实正确说来是我的手,只不过现在体内是柊子的灵魂。两人在近距离下对望,沉默不语。而且就只是对望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去那边布置了。」
最后夏海随手抓起一把灯串,冷冷丢下这句话后,走到远处去装饰。
其实我会策划「冬天盛开的花」,目的之一就是想藉由大家一起準备,让柊子与夏海和好,但两人的心结果然还很深。
「柊子,你也一起过去吧?有个子高的人帮忙还是比较好,而且这是可以和夏海单独说话的好机会喔。」
我提议后,柊子按着颤抖的右手,声音细不可闻地说了。
「……可是,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
柊子吸吸鼻子,露出自我厌恶的表情低下头。
「虽然我有好多话想说,但又很害怕与夏海面对面,担心她如果拒绝我怎么办?如果我们不能和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