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死后的世界这么无聊,我心想道。
因为,始终是一片漆黑。我完全无从知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所在地方是地面还是半空中,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就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浮感,彷彿永无止尽地飘蕩在没有海流的深海里。
忽然间,我在黑暗中听见声响。
我好久没听见声音了。声音一直反覆出现,听起来也像是人的说话声。看样子总算有人愿意带我去天堂了。万一结果是带我去地狱,虽然遗憾,但至少不会比待在这里无聊吧。
我试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感觉像用跑的,也像在游泳。
前进了一会儿后,有道极其细微的亮光洒落而来。亮光尽头大概就是出口吧。呼唤我的声音,好像也来自光的另一边。
回过神时,我已经踩在坚硬的地面上奔跑。睽违已久地感受到活动身体的感觉后,我脚步轻盈地奔向亮光。
就在伸出手,触及亮光的瞬间,我的世界变作一片雪白──
「缘小姐!」
然后,我清醒过来。
所在的地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仰头只见洁白的天花板,空气中还瀰漫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我正横躺在同样也是白色的床铺上。
眼前是熟悉的病房。
死了的人不会在医院。也就是说我非常命大的,仍然活在这个世界。
──我这条命还真硬啊。
苦笑的我稍微转过头后,发现眼前是两张熟悉的脸庞。
「太好了,缘小姐醒过来了!」
「啊,你还不能起来喔!」
两人的声音,就和我在黑暗中听到的一样。
是户张柊子与雾岛夏海。两人的外表都比我记忆中的要大一些。穿在身上的制服,也和我之前看过无数次的不一样。
「……柊子,还有夏海……」
大概是睡了很长时间,我讲话不太灵光。我努力让隐隐作痛的脑袋保持清醒,询问两人。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怎么在这里……」
「缘小姐,你昏迷了整整三年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了,真的好担心……!」
「我去叫护理师过来!还有医生!」
我看着夏海急急忙忙地跑出病房,感慨甚深地低语。
「是嘛……你们已经是高中生了啊……而且依然是好朋友……」
我的胸口一热,一滴泪滑下眼角。
时间就这么过去三年,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能够在未来的世界再看一眼两人,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了。
虽然不晓得两人怎么会在这里……但假如这是梦,最后能让我梦到这么幸福的画面,我由衷感谢神明。
我不害怕死亡。因为我的希望,已经由柊子与夏海确实接下了。
只要明白这一点,其他的我什么都不需要。
「真是太好了……可以看到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这么活泼健康……这下子,我真的再也没有遗憾……」
我挤出最后的力气,对紧握着我的手的柊子这么诉说。
然后我任由睡意袭来,正要闭上眼睛陷入长眠──
「不行──────!!!」
「唔呃!」
遭受到神秘的冲击,我的睡意突然飞到九霄云外去。
睁眼一看,原来是柊子焦急地在拚命摇我。
「不行,缘小姐!你振作一点!保持清醒!」
「唔呃呃呃──」
「柊子,你冷静一点!缘小姐真的会没命的!」
夏海带着护理师回来后,急忙上前拉开柊子,向我要求道:
「缘小姐,你还不可以死喔!我们準备了一样东西,一定要让你看过才行!」
「咦、咦咦……?就算你叫我不能死……」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和我一样,是被人凭着气势而强留在这世上的呢?
我一边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一边感到非常困惑。
「缘小姐,你看!」
「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冬天盛开的花』!」
柊子与夏海伸手拉开窗帘,白色与粉色交织而成的明亮风景倏地映入眼帘,刺眼得让我瞬间感到晕眩。我眨了几次眼睛后,渐渐看清细节。
在彻底看清眼前的景象以后,我哑然失声。
窗外正是两人说的──在缤纷飞雪中盛开的染井吉野樱。
由于病房在高楼层的关係,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彷彿自己正身处在樱花形成的云雾里。白雪与樱花形成了绝妙对比,美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不是烟火,也不是装饰灯,真真正正的「冬天盛开的花」就在眼前。
我从喉咙发出了破碎话声。
「…………咦…………咦…………?」
这幅景象简直像是把我从前画的那幅画,原原本本地贴在窗户上一样。但论精緻度与带给人的震撼感,完全是我那幅画比不上的。
倘若天堂真的存在,大概就是这样的地方吧──眼前的绝景美丽到了我忍不住产生这种想法。
「骗人……怎么会……因为以前明明……这是特效吗?我在作梦?还是那是假的?整人计画?还是说,我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脑袋太过混乱的我,感觉随时就要失去意识,柊子与夏海异口同声朝我反驳。
「都不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在冬天盛开的花喔!」
「为了让缘小姐看见这幅景色,我们两人一起努力实现的!」
※
赤月缘在女子中学晕倒后,很快被送到医院急救,所幸保住一命。
但是,柊子与夏海并没有开心太久的时间。随后两人听缘的家人说,缘陷入了昏迷状态,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两人悲痛万分。儘管知道离别总有天会到来,但要接受突然到来的现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先前一直故意不吃药的柊子,更是深感愧疚。
最先振作起来的人是夏海。
「柊子,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放学后,夏海在教室里抓住柊子的肩膀说。
她眼中有着挥之不去的悲伤,以及比悲伤更强烈的意志。
「缘小姐那样拚命全力,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这么难过。我们一起加油吧。在缘小姐醒来的时候,我们要能带着笑容挺胸面对她。」
重要友人发自真心的这番话,打动了柊子。她伸手按住胸口,回想缘的笑脸。
「……是啊。我做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正是因为这样,不能再让缘小姐看到我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呢。」
柊子回望夏海的双眼,用做好觉悟的语气说了。
「夏海,我想做一件事情。就算你觉得很蠢,我还是想请你帮忙。」
「说说看吧。我猜你在想的事情跟我一样。」
夏海马上心领神会地回道,静静微笑。
柊子也跟着扬起嘴角,说出她想到的提议。
「我想再一次让花在冬天盛开。」
寒假刚结束后,两人前往某所大学,拜访有生命科学系的理学院。
如果是专门研究植物的教育机关,也许能得到某些线索或帮助。柊子向专门研究植物的专题讨论小组预约了会面后,向学生与教授说明情况,并向他们请求协助。
名为「小川」的女学生似乎年纪最大,她在听完柊子的说明后,不住点头。
「……情况我们明白了。如果这在我们讨论小组的研究範围内,确实可能帮得上忙吧。」
然而小川抬起头后,眼中没有显露出半分兴趣。
「但是不好意思,我们无法答应。因为帮忙这件事又没有好处。」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準备,但被人断然拒绝后,两人内心还是大受冲击。
在场的其他学生不服气地噘起嘴唇。
「咦~帮一下有什么关係嘛。学姊,你度量也太小了。」
「她们都找到这里来了,这份决心我倒是很佩服呢。稍微帮帮她们也没关係嘛。教授,对不对?」
「这所学校的原则是让学生自己作主。是否要协助她们,全由学生的你们自己决定。」
教授坐在墙边的摺叠椅上如此回答,坚决保持中立。看来这位教授多半不会伸出援手。
小川用食指轻敲桌面,露出像是人生大前辈的眼神打量两人。
「我们可是付了高额的学费进入这所大学就读,政府也为学校提供了巨额的补助金,所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认真研究,不敢浪费半点时间。不只是为了让自己有所成长,也是为了不伤害学校的名誉。你们莫名其妙就突然跑来,要我们协助你们的自由研究,我们哪有那种閑工夫。」
小川说的一字一句都让人无法反驳,柊子与夏海完全不敢作声。
大概是看到两个中学生垂头丧气,心里多少有丝同情,小川举起一只手挥了挥,接着为她们打气说:
「不过,你们敢找到这里来,确实很有勇气。只要多找几间大学,应该会有一间愿意协助你们吧。反正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们加油吧──」
「只要有益处,你们就愿意协助我们吧?」
柊子突然打断小川。就算相差了近十岁,事到如今她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柊子站起来,朗声开始讲述。
「冬天盛开的花不光罕见和美丽而已。如果真有植物能在严苛的环境下开花、结出果实,想必有助于解决地球暖化与沙漠化,以及粮食短缺等问题。而且不用依赖少数强势外来种的话,代表生态系依然可以维持平衡。那么即便是在资源匮乏、气候不稳定的地区,说不定也能让产业稳定发展,创造出更多就业机会。」
柊子说完,几名小组学生露出了佩服表情。
「哦,你查了不少资料嘛!」
「先别称讚她了。现在的问题在于具体而言该怎么做吧。」
「如果目的是让花盛开,那让植物误以为当下的季节是春天就好了吧。只要设法提供足够的光线,再控管温度就可以了吧?说句杀风景的话,其实直接跑去四季樱或子福樱的生长地区是最快的。」
「可是,她们是为了那位正在住院的小姐,想让医院里的樱花开花,而且是盛开吧?到时不光得付巨额的电费,那么大的装置能让我们搬进去吗?考虑到成功的可能性与她刚才提倡的益处,从植物荷尔蒙这方面下手会比较好吧。」
「不不不,那应该行不通吧。盆栽植物也就算了,难不成要整棵樱树都使用开花激素吗?」
「我最近读过一篇论文,在探讨花干细胞的增殖与抑制。是谁写的呢……」
学生们撇下柊子与夏海,热烈地讨论起来。看来柊子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
小川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你的理由还真是牵强。看你这样子,你大概也不太了解自交不亲和性跟养分资源收支这些基本名词是什么意思吧?你只是随口提出想法,但不论从技术还是从伦理层面来看,有太多问题都得去克服。」
小川虽没有想帮忙的样子,却也没有全盘否定。而且既然她说的是「得去克服」,代表并不是「无法克服」。
对柊子来说,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也许吧。但是,我认为我们能提供的益处无可挑剔。就算无法实际应用,只要能够确立基础理论,对各位以及对大学来说,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件事吧。」
这次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认真听着中学生柊子的发言。
柊子立正站好,深深行了一礼。
「我们是认真的。我们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名声,只想让我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可以在冬天看见盛开的樱花。为此我们已经做好觉悟,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做。」
夏海也站起来,和柊子一样低下头。
「拜託了,恳请各位帮帮我们。」
小川用手指摩挲下巴,语带试探地问:
「我刚才都已经明白拒绝过了,你们还是想来请我们帮忙吗?教授或其他学生可能会说些更严厉的话喔?」
「没关係。因为这所大学为植物学领域贡献了许多成果。而且……」
柊子暂且打住,回溯记忆。她觉得是缘留在这副身体里的记忆,给了自己勇气。
「我不想要再总挑轻鬆的道路走,结果什么也做不到。我已经因此犯下过无法挽回的过错。此刻存在的东西,未必会永远存在。所以我想做的事情,也必须现在就付诸实行,不能等到遥远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