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二年级的夏天,我说「好想去顶楼」,并没有任何深意。
从教室窗户望见的天空蓝得夸张,我想近一点看,才在无意识间说了这句话。就像没有心上人也不想去联谊的人,在推特上发文宣称「好想交女朋友」一样,迷糊地说出了模糊的慾望。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这件事便会就此了结,但是当时圭吾、孙和加藤也在场。
五分钟后,我们来到通往顶楼的门前;二十分钟后,我们用智慧型手机上网拍订了套撬锁工具;三天后,我们把前端弯曲的金属棒插进我家玄关的钥匙孔,乱撬一通;一个星期的放学后,我们再次聚集于通往顶楼的门前。
「我要开啰。」
加藤从制服长裤的口袋里拿出两根粗细长短不同的金属棒,在钥匙孔前蹲下来。就连我家那种震度五地震就会震垮的破公寓门锁,都只有加藤一个人能用工具撬开,因此我们交给王牌全权处理,聆听着金属与金属摩擦的声音。
「要我去楼下把风吗?」
圭吾用大拇指指着楼下,孙缓缓地摇了摇头。
「反正无处可逃,还是别引人注意比较好。」
「说得也对。那——」
喀嚓一声,沉甸甸的零件大大转动的声音。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同一点。加藤指着视线聚集的钥匙孔,露出贼笑。
「开了。」
爱你喔,我揍了加藤的背一拳。圭吾打开门,阳光从门缝外泄,在尘埃飞舞的光线引导下,我们想像着犹如打翻了无垠大海般的鲜蓝色拓展于眼前的光景,冲上顶楼。
墙壁。
邻接学校的大楼混凝土墙壁淹没视野。十层楼的大楼远比四层楼的校舍高,带来一股排球拦网般的压迫感。在混浊的灰色中,连块橡皮擦屑大小的天蓝色都不存在。
我走出大楼的阴影。被戏称为校舍前广场的狭窄操场与学校隔壁的小公园前头,座落着一栋同样比学校高的公寓,视野被这栋公寓阻绝,完全没有俯瞰街景的感觉。
总觉得……
「比想像中还鸟。」
圭吾老实说出感想,加藤也叹一口气。
我发现环绕顶楼的护栏有一部分是栅门,便走向挂着倒三角形危险标誌的栅门,摇晃看看。栅门上有个小小的锁头,打不开,就像老天爷在跟我说:「很遗憾,此路不通。」
田径社员正在操场里练习跳高,蜷曲如虾的身体如飞鱼般跳过条纹状的横竿。绿色护垫分散冲击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这才实际感受到自己离地面有段距离。
孙来到我身旁,一面用食指将眼镜往上推,一面对我说道:
「待在这种特别的地方,你会不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
「比如要是恐怖分子现在攻进学校,该怎么办之类的。」
我吃了一惊,而加藤先我一步说出吃惊的理由。
「原来孙也会妄想这些?」
「会啊,很老套吧?加藤,你不会吗?」
「会是会,只不过我觉得你跟我们不一样,脑筋很好,应该不会妄想这种蠢事。」
我们——他居然擅自把我们归为一类?
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的圭吾不服气地说道:
「喂,我『们』是什么意思啊?」
「可是,圭吾也会吧?」
「……哎,会是会啦。」
圭吾对我投以求助的视线。干嘛那样看着我?学校被恐怖分子袭击,这种蠢事我当然也妄想过。
「我也会啊,像是在枪林弹雨里穿梭。」
「啊,对对对,然后靠近恐怖分子,一拳解决掉他。」
圭吾打了个直拳,好快。恐怖分子姑且不论,如果是我,大概会被他一拳击倒。
「还有骇进学校的监视器,掌握恐怖分子的行动。」
「我曾想过在错身而过时摸走对方的枪。」
孙和加藤发表他们的妄想,我调侃道:
「这就是俗称的『中二病』。」
「我们的确是国中二年级啊。」
孙笑道,我也笑了。不过,加藤并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地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为什么国中生都会妄想这些有的没的?」
这是个单纯的疑问。不过,问题越是单纯,越难以回答。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不可以杀人?为什么国中生都会得中二病?我连想都没想过。
田径社员在操场上宾士,鞋底和沙子摩擦的声音让我的脑袋变得粗糙不平。就在我的脑子开始烧焦之际,孙清晰的声音让我冷却下来。
「国中生的『中』就是不上不下的意思,无法像小孩那样天真地期待,也无法像大人那样认命,所以才会妄想。」
我好像明白。我们无法像小孩那么单纯,却又不能像大人那么认分。
「知道圣诞老公公是爸妈扮的,所以不放袜子,但还是觉得圣诞老公公应该存在——你们有过这种时期吗?」
我和加藤点了点头,不过圭吾没有点头。
「我没有,圣诞老人从来没来过我家。」
气氛变得有点沉重。加藤提高音量,改变话题的走向。
「那我们变成高中生以后,就不会再妄想这些了吗?」
距离高中生还有一年半,虽然近在咫尺,却像是被厚厚的玻璃阻隔,伸手也无法触及。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未来。
关节不时感受到的生长痛,宣告着我还会继续长大。身高会变高、声音会变低沉,还没长齐的阴毛也会变得茂密。长大以后,就像站在灯塔顶端可以放眼大海一样,我也可以用不同于现在的视野看见更广阔的世界。到时候,我应该就会知道了吧。
知道何谓现实。
「——这样也满感伤的。」
我仰望上方,将蓝天烙印于眼底,闭上眼睛,想像着自己踹破眼前的栅门,冲出顶楼,在空中游泳的光景。
我知道我不会飞,就像知道恐怖分子不会袭击学校一样,不过,我可以在脑中描绘自己翱翔空中的模样,如同我可以描绘自己打倒恐怖分子的情景一样。
我缓缓睁开眼。既不能翱翔也不能游泳的平凡蓝天拦截了视野,而我不经意地在天空另一端发现一个幻想中并不存在的物体。
我举起右臂,指着浮在东方天空中的白色岩块。
「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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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怀念她,总是会先想起那轮皎洁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