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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的时候。
只知道我当时还小,无论是手脚、身体或大脑,全都很小。对我而言,世界宽广辽阔、无边无际,存在任何事物、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表情丰富的火车边说人话边工作,拥有生命的红豆麵包一拳打爆坏人,全是在世界上某处发生的真人实事。我必须当个乖宝宝,这样以后遇见他们的时候,才会被称讚——当时我的人生就是基于这种逻辑运作。
教导我世事的,当然是妈妈。妈妈对我而言,是无所不知的神。妈妈说「晚上吃冰,睡觉时肚子会爆炸」,所以我晚上不吃冰;妈妈说「不把玩具收好,玩具箱会爆炸」,所以我乖乖收拾玩具。换作现在的我,铁定会吐槽:「你也太喜欢爆炸了吧。」不过当时的我深信不疑。因为妈妈是神,不相信才有毛病。
所以,当我走在月色皎洁的夜路上,妈妈对我说「月亮上住了人」,我也会相信。
「住了什么样的人?」
我兴奋地询问牵着我的手的妈妈。妈妈望着高挂在天空中的圆月,得意洋洋地说:
「公主。」
「公主?」
「对。而且她在地球上也待过一段时间。」
「真的吗?」
「真的。」
我吐了口热气。妈妈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在地球上待过一段时间的公主。这么说来——
「她还会再来吗?」
妈妈歪头纳闷。我重新问一次:
「她还会再来地球吗?」
妈妈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温和的微笑。
「应该会吧。」
「那就可以和她见面了!」
「是啊。浩浩想和月亮公主见面吗?」
「想!」
我精神奕奕地回答。由于太有精神,妈妈不禁露出苦笑。「希望可以见到她。」说着,她用力握住我的手。
没错。
我一直想见你。
打从还不会说自己的名字时——
我就想见你了。
●
十二月举行了三方面谈。
要走的路已经决定好,只要往前迈进即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保坂对我讚不绝口,听得我都有点噁心起来。令郎把志愿学校提高的时候我很担心,不过现在已经达到录取水準。我没想到他会进步这么多,大概是因为他和朋友的交流没那么频繁,可以专心念书的缘故——听了保坂这番话,我忍不住想回:「先前是谁说我社交能力有待加强的啊?」不过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场面不合宜,而我也没那种心情。
面谈结束以后,保坂说:「我想和令郎说几句话。」将妈妈请出教室外。待妈妈离开并关上门以后,保坂把手臂放在桌上探出身子。不知道保坂是以什么表情看着我?垂着头的我只看得见朴素的藏青色领带。
「你最近怎么了?」
没想到他的眼睛还挺利的,又或许是我表现得太明显。
「没有啊。」
「别说谎,看着我。」
我抬起头来。只见保坂板着脸孔,但是眼角有点担心地下垂。
「要不要跟老师商量看看?」
「这不是跟别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
我不想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对谈,便用强硬的语气断然拒绝。
「这样啊。」保坂喃喃说道:「哎,现在这个时期心情难免比较浮躁,情绪也会变得不安定。」
保坂缩起身子,椅背发出了模糊的咿轧声。
「只不过,要是情绪继续低落下去,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你现在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要放眼未来,坚持下去。」
才没有。
无限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我既不是天下无敌,也不是举世无双,只能逞口舌之快,实际上还是得对无力扭转的现实低头。就连这个道理,我都是直到现实摆在眼前才明白。我就是这样一个长不大的国中屁孩。
「……是啊。」
我无力地喃喃说道。沉默片刻过后,我说了声「谢谢」离开教室。在外头等候的妈妈看到我的模样似乎误会了,笑道:「被骂得很惨喔?」
●
平安夜前夕。
我在孙的房间里用功。孙当然也在场,除此之外,还有圭吾和加藤。公主病倒以后,我们的聚会地点恢複为孙的房间。相隔一阵子从王座回到根据地,起先有点不自在,但现在这种不自在感已经淡去。人是会适应的,就算不愿意,也会很快就适应。
自动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响彻房间。我现在鲜少跳过问题,只是默默地持续解题库而已,即使如此,我们每天还是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大概是因为我们不想改变某些无形的事物吧。
「浩人。」加藤一面转笔一面问我:「你知道明天要去哪里约会了吗?」
犹如节拍器一般循着固定规律作响的孙的写字声,在一瞬间中断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响起。
「还不知道,她完全不跟我说。」
「是要搭她爸爸的车子去吧?是不是很远啊?」
「谁晓得?真的一点提示也没有。」
「哦。」
加藤停止转笔,重新拿起笔来指着我,天真无邪地笑着,以开朗的口吻说:
「哎,无论如何,平安夜跟女朋友约会,让人好羡慕喔。臭现充。」
我回答:「只是还跟了个老爸。」这样回答可有像是个平安夜要跟女友约会的现充?我不知道。这么一提,我最近很少照镜子。
「礼物买好了吗?」
孙加入话题。我含糊其辞:「嗯,买好了。」加藤立刻追问:「你买了什么?」圭吾拄着脸颊,开口说道:
「该不会是对戒吧?」
我险些叫出来。
虽然及时忍住,但遮掩不住晴天霹雳的表情,所以一点意义也没有。加藤面露贼笑,兴沖沖地说道:
「哦,原来是对戒啊!哦~」
「干嘛啦?」
「没什么。哎呀,对戒啊!哦~」
我要宰了他。我放下自动铅笔站起来。加藤大叫:「反对暴力!」躲到圭吾身后,孙则是面露苦笑。
「我觉得很好啊,很符合浩人这个浪漫主义者的作风。」
「你是在帮腔还是在损我?」
「都有。」
孙毫无愧色地说道。被加藤抓着肩膀的圭吾从旁插嘴:
「欸,你该不会还刻了字……」
「闭嘴。」
我狠狠瞪了圭吾一眼。不愧是已经破处的男人,猜得準确无误,不容小觑。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回应了。」
我硬生生地打断话题,默默念书的时间又开始了。沙沙、沙沙,坚硬的声音淹没狭窄的房间,孙依然看着笔记本,开口说道:
「浩人。」
「唔?」
「跟公主说我等着她。」
「啊,也帮我说。」
「还有我。」
我抬起头来。瞪着参考书的圭吾、从容解题的孙、手肘抵着桌子转笔的加藤,没有人看着我,但他们的心全都注视着我。
——谢谢。
不,不对,这样就没意思了。我明知没有人在看我,还是露出笑容,耍酷又耍帅地断然说道:
「知道了。」
●
上野这座城市对圣诞节不感兴趣,因为每逢过年前后都会大肆庆祝,把精力全放在上头了,因此圣诞花圈、圣诞树和圣诞老人都少得惊人。
在这样的城市出生长大的我,当然也对圣诞节不感兴趣,所以从来没想像过自己平安夜在大衣口袋里放了礼物出门约会的模样。
我在医院大厅与睽违已久的公主见面。和病倒之前完全没变——当然不可能。她的脸颊消瘦许多,毛领针织衫和藏青色长裙看起来都变得鬆鬆垮垮,不过笑着打招呼时的表情和开朗的声音依旧如昔,我才能勉强回以笑容。
在公主的父亲——月亮国王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医院的停车场,坐进车里。我和公主坐在后座。月亮国王一发动引擎,车里便响起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为了你〉。公主倚着我,喃喃说道:
「这首歌选得很好吧?我刻意安排的。」
「嗯。」
「如果你也能像这首歌一样对我明说就好了。」
「……我喜欢你更胜神明。」(注3)
「……太敷衍了。」
公主嗤嗤笑着,一如播放的歌词那样,把脸颊埋在我的肩膀上闭起眼睛。我转向正面,隔着后照镜与月亮国王四目相交。他的视线不带平时的敌意,可是这比敌意毕露更让我难受。
公主提议「平安夜去约会」,是在我三方面谈的隔天。
从加藤事件解决的那一天起,公主一直待在无菌室病房。为了抑制「返月性症候群」,必须依靠特殊药物提升魔力,但是魔力太强,会破坏自己的免疫机能,一旦抵抗力降低,连普通病菌都是种威胁。因此,需要控制庞大的魔力时,就会使用无菌室——这是公主在电话中的说明。进入无菌室期间,外出受到极大限制,可以带进病房的东西也不多,公主常打电话向我抱怨:『在沾上病菌之前,我会先无聊死。』
就在这个时期,公主邀我去约会。『有个地方我想和你一起去,有点远,我会跟爸爸借车,外出许可已经申请好了。』一听到这番话,我立即意会过来。现在的公主不可能因为约会这种理由而外出,就算她的状态可以外出,周围人也不会允许。所以,这一定是——
最后的——
「浩人?」
我猛然回过神来。公主用甜美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发什么呆?」
「抱歉,我在想事情。」
「真过分,这是约会耶,你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才行。」
公主伸出手来,硬生生地把我的脸转向她。
「今天要去我出生的故乡。」
「故乡?」
「对,小学毕业前,我都是住在那里。哎,其实也没我说的那么远。」
「去那里做什么?」
「把你介绍给我从前的朋友认识。」
介绍给朋友认识。公主歪起樱花色嘴唇,露出淘气的微笑。
「我要炫耀男朋友,你可要好好表现喔。」
公主放开我的脸,再次倚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靠得太近了吧——我期待这样的话语从驾驶座飞来,窥探后照镜,但是月亮国王的视线已经不在我和公主身上了。
2
公主的故乡是个閑静的住宅区,距离各站停靠的私铁车站约二十分钟路程。虽然有超商、超市和家庭餐厅,却没有百货公司、电影院或娱乐设施。房子也儘是独栋平房,没有高楼大厦。不过,街道相当整齐,没有老旧的感觉。与其说是跟不上时代,倒像是停止追逐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