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吧─────────────!」
躺在便宜旅馆的床上,我被自己的尖叫声吵醒了。
视野开阔了起来,这是一间阴暗寂寥的房间。我整个身体都被汗水沾湿了。我撑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没有作梦。不对,就算有作梦,全身的冷汗都在告诉我,那是个恶梦。
「喂!吵死人啦!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一阵凶神恶煞的粗暴嗓音传来。身旁的墙壁砰然作响,彷彿对着我的精神层面落下了最后一击。
这是恶梦。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脑袋和身体好像都有千斤重似的,头还剧烈地痛个不停。
黑暗之中,我狠狠地啧了一声。天空开始降下激烈的雨,大颗的雨滴敲着窗户的玻璃。
我按着头,带着杀气瞪向没有半个人的空中,施放了状态异常回覆魔法。
呕吐感和头痛消失了。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好转。
没事,我还很冷静。我喃喃自语地这么告诉自己。我重複了好多次,彷彿想把这句话牢记在心。
就在喃喃自语了几分钟之后,终于觉得自己的脑袋冷静了下来,于是我决定去沖个澡。
搞不好能把我这股气愤的心情连同汗水一起沖走。
「不好意思,亚雷斯……可不可以请你退出这个队伍?」
在我驾了几个小时的马车回到贝尔村之后,小直说他有话要跟我说。
旅馆跟之前是同一间。莉蜜丝和阿丽雅一抵达旅馆的同时,就去了别的房间,只有我被留了下来。
我感到强烈的异样感。等到小直开始开口之后,我才察觉到这股异样的本质是什么。没错,打从我遇见小直以来到这一剎那为止,我们从来没有独处过。
此时,是我第一次和小直一对一地面对彼此。
他会搬出这句话还真是令我始料未及,一瞬间我还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毕竟,我是教会选定的──僧侣。当然,圣勇者的意愿会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但是一般来说,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并不会将教会挑选的人材逐出队伍。
小直的表情跟平常一样认真,他漆黑的眼里呈现出令人感到憎恨的强烈意志。
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在这一刻,心里有的并不是愤怒,而是单纯的疑问。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需要你了。莉蜜丝已经懂得如何操纵马车,而我也已经会使用神圣术了。」
面对我的蠢问题,小直没有丝毫动摇,以冷静的语调回答道。
我无法理解。不过就是学会了最低等的术式,对于讨伐魔王能够带来多大的效果?
小直身上的庇护确实很强大,但是讨伐魔王并不容易,那不是光靠庇护就有办法解决的事。
「亚雷斯,感谢你的照顾。虽然你的个性跟我合不来,你还是充分做好了你的工作。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想过你会愿意把自己的技术教给我。」
这话说得真是轻描淡写。我的脑袋冷然到令人不愉快的程度。然而,我没有察觉到这股情绪的本质并不是冷静,而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于违背我心中的常理。
只不过,即使我无法理解,嘴巴还是擅自冒出了这句话:
「教你那些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的任务就是在前往讨伐魔王的这段期间辅助小直,也就是你。只要是为了提高赢面,我什么都会去做。」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冷淡死板的个性。」
「我的职责并不是讨你喜欢。」
我的情绪跟不上我说的话,感觉就像在看着一个孩子正说着任性的话。
但是我的脑袋已经擅自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了。身经百战的我,思考功能也已经特别偏重在效率上。
「你觉得你可以兼顾回覆和攻击(Attacker)吗?」
「我可以的,因为我是勇者。」
「太傲慢了。两者兼顾的难度相当高,而且也不是勇者的份内事。」
由于神力和魔力会互相抵触,所以人无法同时使用神圣术和魔术。
随着等级越来越高,人类会开始变得无法在没有魔力的情况下战斗。哪有那閑工夫使用神圣术。
我只是淡淡地告知这件事。听了我这番话,勇者撇嘴说道:
「……至少我做得到最基本的事。」
不,你做不到。以小直的状况,目前还办不到。或许将来能办到,但现在还不行。
小直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了什么,简直像是在找借口似的,他继续说了下去。
「基本上,亚雷斯的神圣术对战斗没什么帮助。疗伤这点小事,现在我也能做到。」
「不,没办法。一旦你代替了我的角色,连回覆都要自己来的话,你的消耗会非常快速。恐怕会造成拖累战斗步调和升级步调这种情况。这样会给魔族可乘之机。」
小直一度闭上眼睛,似乎在确认我说的话,接着又缓缓地张开眼睑。
「这点事情……我早有觉悟。」
早有觉悟。如同这句话,他的语调中带着坚强的意志,有着绝对要一意孤行的钢铁般的意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攻不破他的心防。
为什么他会有这些想法,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是,小直拥有的性格、他有勇无谋的作法,以及被以勇者身分召唤至此的所有一切,都蕴含在其中。蕴含在那对望着我的漆黑眼眸之中。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鲁莽到这种程度。儘管不明白,但是连这个部分,我都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我虽然有权利反驳圣勇者,也有服从的义务。这点在教义中是有明确规定的。
勇者微微扬起唇角,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然而,他的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这话我只在这里说。我本来──预计要请他们组一个只有女孩子的队伍。」
「是喔。」
「儘管如此,不知为何只有僧侣是由你来担任。我本来在想,如果是个虔诚的信徒那也没问题。但是以结果来说,就算你很优秀,还是不行。问题不是出在虔不虔诚上,我就是觉得女孩子比较好。」
真是个无聊的理由。居然把这个条件拿来跟世界一起放在天秤两端衡量,适合吗?我无法判断。
「我有两个条件。」
我完全漠视小直那番蠢话,竖起了两根手指。
心脏的脉动没有丝毫紊乱,我现在的眼神,应该已经成了像是看着敌对的黑暗眷属时的眼神了吧?
然而,这些事都已经与我无关了。去死吧。
「条……条件?」
「是啊。」
面对一脸诧异的小直,我用他绝对听得清楚的音量说道。这是我能尽到的一点点责任了。
「首先,第一个条件。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一个新的僧侣加入你们。」
「……这个──」
小直欲言又止。他会这么说正代表他连菜鸟佣兵该有的知识都没有。要是他具备了相关知识,他应该就会回答「那当然」。
「一个队伍里需要治疗师。没有治疗师的话,你们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全灭了。」
我最后这番话,小直似乎还有意思要听进去,他凝视着我。
「……亚雷斯,我都把你逐出队伍了,你还愿意给我忠告啊。」
无聊、无聊!这一切都太没意义了。
我的脑袋和心脏只感到一片冰凉,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好像都快没命了。
而且就算没了这条命,我肯定也不会察觉到自己没命了,我的身体还会自己继续活动下去吧。我的身体和心灵就是这么有效率地运作着。
我发出来的声音也很平静。不仅平静,而且已平稳到没有任何情绪,完全没有丝毫颤抖。
「你别误会了。这不是好意──而是信仰。」
「信仰……」
「很不巧,我是秩序神亚斯•葛利特的──忠实信徒。」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握住我刚刚放在房间一角的矛锤。这是用来击碎魔族天灵盖的兇器。
小直现在没有佩剑,身上也没有盔甲和盾牌,我可以将这样的他一击立毙,但做这种事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把武器扛在肩上,再背起装着我的行李,而且连打开都还没打开过的背包,接着走向了出口。
圣勇者藤堂直继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只是单纯地追随着我的动作。就在我经过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开口向我赔罪。
「我也觉得对你很不好意思。那笔国家给我的储备金,我打算分四分之一给你。」
四分之一的储备金,那肯定是相当大的一笔钱吧?
我稍微歪着头,回头望向在我身后的小直双眼。
「我不需要,就用来投资在你的胜利上吧。看要不要拿去帮下一位僧侣买装备。」
「……喔、喔喔……知道了。」
我的心情好轻鬆,感觉魂都不知道要飞哪去了。我是否该把这个称为空虚感呢?
在我即将踏出门口那一刻,小直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亚雷斯,等一下。我还没听你提起……第二个条件呢。」
什么嘛!是这件事啊?我回头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告诉他那个本来连说都不必说的条件。
「绝对要打倒魔王。」
自离开旅馆后,没印象自己是怎么走到哪里的。
我随便在那一带的便宜旅馆租了房间,然后连接通讯。在委託总机将我被逐出勇者队伍这件事转告给克雷欧之后,我扯下那个还没切断通讯的魔导具扔到桌上,整个人倒向床铺躺了下来。
排山倒海般的睡意像死亡一般,抓住我的脚踝拖着我进入梦乡。等醒来时,我已经冷静了下来。
没错,现在的我很冷静。毕竟现在的我非常清楚。
我很清楚,在和小直──藤堂谈话的当下,那情绪既非冷静也不是看开,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怒意」及「绝望」,这甚至让我的理性都跟着崩溃了。
而且,同时觉得幸好当下不是处在冷静的状态。要是在和藤堂谈话时,我就已经理解目前的情绪是什么的话──我可能早就敲破他的天灵盖了。
热水不断地流过我的全身。在遮蔽视线的水滴另一头,即使眼前雾蒙蒙一片,我那张映在镜子里的扭曲脸庞依然清晰可辨。原本就很兇恶的目光,看起来更加兇恶了。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这依然是一个杀手会有的眼神。
我的愤怒没有消失,也不可能消失。
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关于这部分,那家伙是怎么说的?本来预计要的是女性成员,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可是,在此同时,我又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愤怒虽然没有消失,但多少已经平复了下来。为什么?因为这些事再想也没意义了。这么做不符合「效率」。
站在一个教会人士的立场,圣勇者的命令凌驾于克雷欧的命令之上。
既然他叫我退出,我就只能退出。即使这件事最后导致了我对藤堂弃之不顾的结果。
「混帐……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不把我当回事了。」
世上根本没有神。就算有神,我对神也没什么兴趣。实际感受到这一点,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所以我会吃魔物,也拿刀剑。我也杀人、也抽烟、也喝酒、也好女色。
其实教义那些根本都无所谓。
我肯听克雷欧•叶门的话是因为那是一门生意,也是我的骄傲。所以,讲句真心话,就算违背勇者命令,我也觉得无所谓。就算我硬是要拒绝退出也无所谓。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算要我去杀勇者──我也不觉得自己会有任何犹豫。
我关掉淋浴设备,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让心情冷静下来,并捏着眼头揉了起来。
让自己的双眼从那对杀人魔的眼睛,转变为只要心情不好可能就会不小心杀人的男人眼睛。
我的情绪溶解在热水之中,最后只剩下身为「特殊异端歼灭教会」一员的特殊武僧而已。
我得再次联络克雷欧不可,昨天那次联络根本称不上是报告。
我移动到餐厅,点了酒和轻食。
还在勇者队伍里时,我拒绝喝酒。因为只要想到想法上的一个小偏差,就可能造成巨大的影响,我就提不起兴緻喝。
我把送来的玻璃杯凑到唇边,琥珀色的液体流过喉咙,散发出一股热气。
一口气把酒全咽下之后,又加点了一杯。接着才从口袋里取出通讯用的耳环戴在耳朵上。
几乎在我灌注魔力的同时,通讯复活了。这是教会方传来的通讯。
「我是亚雷斯。」
『!』
即使看不见对方,都还能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气息。总机那跟平常一样毫无感情的声音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