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还满喜欢参加酒局的。
以前几乎天天都会跟音乐伙伴在高圆寺的平价居酒屋里讨论音乐,开始从事录音室吉他手的工作以后,酒局就成了跟客户交流的重要场合。我也有好几件工作是因为跟客户喝酒聊天才接到的。
对音乐人而言,酒局对工作有决定性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吧。正因如此,只要有人约我,任何酒局我都会参加。
反过来说……不愉快的酒局我也参加过不少次。
——乐团界的前辈为了说教而举办的酒聚。
——跟合不来的人不期而遇的酒局。
——门票销量奇差无比却坚持举办的演唱会的庆功宴。
这类酒局真的很难熬,让人痛苦到不想多待一秒钟,只想快点逃出去。
——不过。
「……唉……」
猛灌一口啤酒,叹了一大口气后——我很明确地做出这个结论。
「这次是历来最难熬的一次哪……」
「——哎呀,这也是一种缘分哪!」
坐在上座的新渡户先生,用足以盖过我那声叹息的音量这么说。
然后。
「我也吃了一惊!」
阿道——正道也虚情假意地客套,将上半身往前探。
「我想拜託新渡户老师製作地名歌,所以搜集了老师的活动影片——」
话说到这儿,正道瞥了我一眼。
「——没想到会在伴奏乐团里看到儿时玩伴!」
他一面说——一面往我的后背大力一拍。
「是吧,慎之!」
「……痛死了。」
我不爽地瞪着正道,但他早已面向新渡户先生。我的愤怒无人知晓,只能伴随着烤肉升起的烟飘飘蕩蕩,最后消失不见——
——我们来到的地方,是在这一带很受欢迎的内脏烧烤店。
高中时代我也来过几次,集结「便宜、量多又美味」这三个卖点的烤内脏,的确好吃到让人咂嘴弄舌。
伴奏乐团的其他成员,似乎也对这家店的肉讚不绝口。鼓手儿玉先生与贝斯手伊藤先生,更是以令其他成员瞠目结舌的速度狂扫桌上的肉。那两个人要不要紧啊?他们有烤熟再吃吗?
在这样闹哄哄的店内。
身为接待人员而跟我们同席的茜——我的前女友,却是滴酒不沾,始终在新渡户先生旁边烤着肉片。
我偷偷望向她。
微微眯起的眼睛。
勾勒出柔和曲线的薄唇。
沉稳温柔的手势——
儘管已经是个成年人,那张侧脸仍保有十三年前的影子……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
到头来,我们一次也不曾交谈过。
说不定彼此会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感。说不定直到这次的商演结束,双方都没什么互动,而我就这么离开这座城市——
一想到这儿,分不清是焦虑还是后悔的情绪便在心里翻腾。
「对慎之介老弟而言,这是一场凯旋公演嘛。」
茜默默地将内脏排在烤网上,新渡户先生丝毫没发觉我的苦涩,兴高采烈地接着说。
「……到时候一定要让他露一手精彩的吉他独奏才行!」
「啊,好羡慕喔!拜託也让我露一手啦!」
「谁叫你的萨克斯风没加上转音呢!」
醉得恰到好处的成员们,对新渡户先生想到的点子十分捧场。
就在这时。
「……哎唷?」
茜与正道正在小声交谈。
大概是这个画面看上去很亲密吧,新渡户先生露出不正经的表情面向他们。
「请问两位是什么关係?」
「……啊?」
茜愣了一下,正道则是喜孜孜地搔着头说:
「哎呀,请自行想像!」
「嗳,阿道……」
无视于慌张的茜,现场的气氛开始朝「就是这么回事」的方向发展。
竖起耳朵在一旁听着的成员,纷纷起鬨加点其他东西。
「噢——酒都变难喝了!再来一杯贵一点的!」
「我也要一壶!」
「啊,还要加点肉!」
此起彼落的笑声,热热闹闹的宴席。
在这样的气氛中,只有我一个人无法顺利融入这个场合——我想快点将这个现实逐出脑袋,于是再度猛灌杯里的啤酒。
***
——我是在高中一年级时结识茜的。
当时正在寻找乐团成员,而我就是在跑去想当鼓手的正道他家玩时邂逅了她。
那天,我先是和正道聊了一会儿音乐的话题。
「很好很好!看来我们的兴趣很合呢!我们就一起组乐团吧!」
就在我们达成结论后——茜来到了正道家。
「……啊,阿道,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位吉他手吗?我有点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相生茜。
这女孩跟我同校、同年级,但是不同班。
她跟正道是青梅竹马,偶尔也会像这个样子到对方的家里坐坐。
我听着正道说明这些事,但……
「……哦、哦哦。」
面对着文文静静坐在地上的相生同学——我完全是心不在焉。
「……?」
相生同学纳闷地看着我,歪着脑袋瓜。
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我的心脏就像是遭人用力捏住一般难受。
微卷的头髮;成熟端正的长相;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
以及,沉着又散发知性的坐姿——
——我对她一见锺情。
那一天我在这里邂逅了相生茜,而且一眼就坠入情网——
之后,我就全心全力地追求她。
每次在学校见到她都会打招呼,如果没见着就主动去找她,不停邀她去约会或者出去玩。
起初茜吓了一跳,对我抱持很强的戒心。
这也是正常的吧,毕竟茜算是一本正经、适合当班长等干部的人,至于我的外表看起来则像个弔儿郎当的人。若常以轻佻的态度接近她,就算遭她误会也是没办法的事。
——促使我们的关係产生变化的契机,是放学后在音乐教室里发生的某件事。
某天,找乐团成员找累了的我与正道,在音乐教室里弹着吉他,悠哉度过放学后的时光。我们閑聊着哪首曲子很酷,要演奏的话就要选那种风格的曲子等等,尽情地扩张梦想。
这时茜来了……我灵机一动,即兴弹唱一首献给茜的情歌。
至于茜的反应——则是一言难尽的乾笑。
她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目光,扯着嘴角勉强挤出一抹乾笑,让人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看到那副表情而慌了手脚的我——不知怎的,突然改成一边热唱一边模仿。
「——教英语的篠田风格!你们给我听好了!Your eyes are~~你的双眼~~!Like a diamond~~有如钻石一般~~!」
「——教古文的田隅风格!在这世上~~还有比相生同学更可爱的女生吗~~?当然没有~~!」
——哈哈大笑。
相生茜同学——她竟然哈哈大笑。
因为这件事,我们很快就拉近了关係,最后终于在一年级的尾声如愿以偿,成了一对情侣。
之后的每一天都令人目不暇给。
为了正式展开乐团活动,我打工存钱买了一把吉他,并且取名为茜Special。找到番场与阿保这两名成员后,靠着正道的关係借用祠堂当作练习场所,几乎天天都沉浸在演奏中——
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为青春留下精彩如画的一页。
一切都很顺利,我相信这样的日子今后也会持续下去。
而且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出名的乐团,我与茜将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然而,那一天。
相生姐妹的双亲出车祸的那一天——这一切骤然划下句点。
之前的日常生活、描绘的梦想、怀抱的希望全都突然中断。
我当然也用自己的方式挣扎过了。
在丧礼会场上,看到身为丧主的茜表现出坚强的模样后,我在心里重重发誓。
这一辈子我都要保护这个女孩,绝对要让她幸福。
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也认为自己什么都办得到。
可是——到头来,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吧。
我并没有考量到小葵的事,以及今后的生活等这些现实层面的问题。最后,我被茜甩了,一个人前往东京——
对了,我还记得茜在高中的毕业纪念册里,写下了这样的留言。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 却知天蓝』
当时的我心想,这一定是茜所表明的决心。
要在这座城市、这狭小的井中生活下去。这是她所写下的、今后的决心。
至于我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的喜欢的一句话,则是『征服世界』。
我是认真的,没在开玩笑。用音乐征服世界,然后回来接茜。我要将她从井底救出来——这是抱着这个念头的我所表明的决心。
——正因如此。
「欸,慎之介⁉慎之介,你不要紧吧⁉」
「喂,慎之介,要吐去厕所吐啦!」
——烧烤店的停车场。
喝醉的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就快吐了出来。
以这种形式回到家乡,实在让我很不甘心。
感觉既丢脸,又很痛苦——
***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车里了。
我躺在放倒的座椅上,被载往某个地方。
平稳的引擎震动感让人觉得很舒服。想吐的不适感也消散了许多,看来是摆脱危机了。
我依然闭着眼睛,吸了一大口气——随即注意到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