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唱吧?」
在进行音乐祭準备工作的会场一隅。
茜对着我这么说,神情自在得让人不敢置信。
放鬆的脸颊;看似好奇心旺盛、圆滚滚的眼睛。
那副毫无紧张感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面对,之前在饭店对她恶言恶语的男人、之前在排练用的表演厅里丑态百出的男人。
——当下,我的内心很紧张。
心里很慌张,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唉——……」
不过,我很快就放鬆了下来。
……仔细想想,茜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无论是我差点在乐团里跟其他人起争执时,或是在学校里差点跟别人打起来时,茜总会在绝佳的时机,以绝妙的态度缓和紧张气氛。我都数不清自己得到过多少帮助了。
……而现在,或许也要多亏她製造出这样的气氛。
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乾脆说出来吧。
反正,自己已经丑态毕露了。风风光光的凯旋,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的了。
既然这样,不如就在这里宣布——
——宣布自己败北,应该也没关係吧。
「从前我以为……只要离开这里到东京去,任何梦想都能实现。」
听到我这么说——茜的眼里浮现了一点认真的神色。
「……但是,我错了。」
她扬起嘴角,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我说:
「……梦想不是实现了吗?你的确以弹吉他为工作——」
「——我才不想当什么演歌歌手的专属伴奏乐手。」
我想做的是——创作歌手。
将自己的心情与想法倾注在歌曲里,然后唱出来。我要用自己的歌,感动乐迷、感动全日本的人、感动全世界的人——这就是我描绘的未来。我本来想以这样的自己,回来这里接走茜的。
但是,这个梦想——并没有实现。
这已是确定的事实,已是无法推翻的现实。
我的梦想破灭了——
「可是……」
茜的话才说了一半。
我也很清楚茜想说什么。
「……我并不是心有不满。我很感谢新渡户先生,光是能从事音乐工作就该谢天谢地了。」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许多伙伴都放弃音乐,离开这个圈子了。
当中有才华出众的人,也有献出整个人生不断努力的人。
我数度目睹这些人因为梦想破灭,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乡。
而且,能在家乡找到工作还算好的。返乡后无法顺利找到工作,最后只能成为飞特族的情况也时有所闻。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能够从事音乐工作,只能说是幸运了。
我与他们之间的差别只有两点:机缘巧合,以及遇到了新渡户先生这位贵人。
——我怎么可能觉得自己不幸福。
自己很不幸这种话——就算嘴巴裂开也不能说。
「……只是……」
我忍不住觉得。
「我不晓得,当初是否真有必要不惜捨弃许多东西,也要专程跑去东京……」
——脑海浮现那天早晨的事。
那天早晨在祠堂里,被茜甩了的我依然决定前进,到东京发展。
如果当时——我没走出祠堂的话。
如果没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放弃成为音乐人的梦想,决定留在茜身边的话。
等着我的,会不会是比这样的现实——比一筹莫展的现在还要美好的未来呢?是不是能拥有更加幸福、能够喜欢自己的现在呢——
……这些都只是「如果」罢了。
遇到这种情况时,大家通常会问「到底是在哪里走偏了呢」,但其实也有可能是「本来就不会成功,不管怎么做都一样」。
儘管如此——我依然忍不住去想像。
想像做了不同选择的自己。
想像本该等着自己的未来。
想像大家都能眉开眼笑的结局——
「……那么。」
茜像是要摆脱沉重的沉默般,轻快地开口说道。
「我可以点别首歌吗?」
「……啊?」
……别首歌?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心情,茜应该也很清楚吧?
既然明白,现在还要我唱什么歌呢……
茜露出有点开心又灿烂的笑容,对着呆若木鸡的我说:
「〈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
——心脏顿时重重一跳。
全身的毛孔立刻喷汗。
连自己都能清楚感觉到,脸颊逐渐热了起来——
因为——那首歌是……
那个歌名是——
「我有买喔,你的单飞出道曲。」
茜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面带笑容走了过来。
不过,现在看来……那首歌……
「……应该说是不堪回首的作品吧。」
——六百四十张。
那是我的出道曲〈知道天空有多蓝的人啊〉的销售量。
以一个寂寂无名的新人来说,这样的销量似乎并不稀奇。考量到这首单曲几乎没做像样的宣传,这个数字甚至可以算是还不错的成绩。
但是——这个成绩并没好到足以让公司愿意续约。
在严格的音乐圈里,我既不特别出众……也没办法一战成名,最后成了一个不红的一片歌手,而我的歌手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茜却说——
「我对这首歌的喜欢程度不亚于〈犍陀罗〉喔。」
语毕,她坐在我的旁边。
近在眼前的那张侧脸,就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温柔和气。
我忍不住看得出神——她回望着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还是消除不了心里的抗拒。
这首歌曲,唱的是我对茜的留恋。
茜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的「井底之蛙不识大海,却知天蓝」这句话给了我灵感,我才写出这首幼稚又教人难为情的歌曲。
要我当着本人的面唱这首歌——不就跟可怕的游戏惩罚没两样吗?
……不过,我突然心思一转。
仔细想想——今后或许再也没机会唱这首歌了。
而且还是当着茜本人的面唱,这种机会一定只剩现在了……
……既然这样。
那么,我就——
先吸一大口气,然后坐着重新拿好吉他。
话说回来……我有多少年没唱过这首歌了呢?
说不定已有十年了。
我用吉他弹起这首歌的前奏。
茜拄着脸颊闭上眼睛,一副很舒服的模样聆听着吉他声。
之后,我终于——开口唱了起来。
结果不仅差点走音,声音也在颤抖。
自己很久没唱这首歌了,暂时还抓不回感觉。
不过——身体已牢牢记住这首歌曲。左手毫不犹豫地按着和弦,右手则不自觉地反覆刷弦。喉咙很自然地随着旋律震动,歌词自唇间流泻而出。
——这首歌仍然深植于自己心中。
这项事实,令唱着歌的我有些动摇。
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
随着歌曲的行进,歌词越来越直白。
在演唱会上唱这首歌是无所谓,但给茜本人听到却很难为情。
我实在不认为自己忍受得了这种羞耻感——于是,我当场站了起来。
然后,对着吓了一跳仰望着我的茜说:
『新渡户团吉风格!』
——我改以运用转音的演歌风格唱给她听。
这完全是我当下灵光一闪想到的办法。这个行为并无任何意义与意图,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
——就跟刚认识茜时,我在音乐教室里表演给她看的自弹自唱模仿秀一样。
茜先是短暂地睁大了眼睛,然后——
「什么跟什么啊!」
——就跟那个时候一样,皱了皱脸笑了出来。
「真是的,你正经一点唱啦!」
那副模样——与当年放学后的光景重叠起来。
那一日在音乐教室里,第一次逗得她哈哈大笑的情景。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是秋末,季节正好也跟现在差不多。
『接着是,教数学的齐藤风格!』
「好像!太像了啦,啊哈哈哈哈哈!」
——茜捧腹大笑。
那样的表情——我真的很久没见过了。
这让我很开心,于是我陆续将自己会的模仿表演全都使出来。
从教英文的篠田风格、教古文的田隅风格这类老师系列,到北野武、塔摩利这类知名艺人系列。最后甚至凭着想像模仿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等历史人物——
无论模仿哪一个人物,茜都会笑得前仰后合,发出痛苦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