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辽至今仍然偶尔会在恶梦中呻吟。那是时而被火焰逼得到处乱窜,时而独自在病房内发抖的恶梦。
七岁时的严重烧伤,改变了他的人生。在那之前,他完全不晓得什么叫辛苦或真正的恐怖,只觉得未来充满光辉。就连在米福雷的旧研究所参观实验时,他也只认为那是预先视察某样迟早会属于自己的宝物。
在梦里,辽在燃烧的建筑物中四处奔逃。肆虐的火舌对面传来哭泣声。辽认为动作比只能勉强逃窜的自己还慢之人不可能活得下来,于是忽视那道声音。
在即将因恐惧而精神错乱时,他被搭载防火装备的救援用hIE救出,送上救护车。等回过神时,年幼的他已经身处一间白色墙壁的病房。他将自己当成全世界最不幸的被害者并封闭自我,连护理师接近都会害怕。因为他知道那场事故真正的目标是自己。
恶梦再度改变光的颜色。这次是绿色,医院中庭的颜色。护理师将他拉出病房。那里有一只猛摇尾巴到站不稳的小狗。
除此之外,还站了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纪,全身严重烧伤、被白色保护布裹得密不透风的男孩。听说男孩也是在同一起事件中受伤的。这位伤得比辽还重的男孩,当时人在比辽还接近爆炸中心的场所。之前在火海中哭泣的,就是这个人。难以置信能站立起来的伤势,全身体无完肤的男孩,动作僵硬地朝辽伸出手。恐惧与自责让辽颤抖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见那位男孩开口:
「请跟我做朋友。」
在梦里,辽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嚎啕大哭。
恶梦就这样结束了。
长到十七岁却仍旧摆脱不了那股恐惧的他,从自己房间的床上起身,用手势指示电脑打开窗帘。白色的朝阳淹没冷清的房间。
「我到底还要被束缚多久啊。」
辽用手指擦拭微微被泪水沾湿的眼角。
把那当成恶梦就太对不起人家了。因为他遇见远藤新人后,得到救赎。在辽陷入无法相信任何人的最低潮时,是那只手将他救了出来。
十年前的十二月四日,米福雷旧东京研究所发生爆炸事故。实验用hIE因实验中发生的事件损坏,研究所也有一整层楼变成无法修复的毁损状态。伤者之中有两名重伤者——海内辽和远藤新人。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但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枕头旁边放了一个纸状终端,上面的呼叫键淡淡地闪烁着,显示有新讯息进来。发讯者是米福雷东京研究所的渡来主任。那男人同时也是蕾西亚级hIE四号机,梅忒黛的主人。行动终端应该也收到相同讯息,辽决定晚点再看。
受到作梦的影响,他产生焦躁情绪。像这种时候,先吸收资讯直到冷静下来,才不会浪费时间。感觉胃里暂时是装不下东西。
辽打开纸状终端,利用彙集到终端内的资讯,整合出公司内部最新的人际关係相关图。米福雷公司从很久以前就存在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超高度AI「希金斯」的智慧,凌驾了这个由五千名以上员工所构成的组织。因此,无关能力或努力,只要是能够获得「希金斯」答案的部门,都可以交出最大的业绩。负责审查员工绩效的人事系统,实质上已经崩坏。
「调出中部国际机场事件发生后,东京研究所的成员动向。」
辽对终端机发出语音指示。自从爆炸事件后,他就持续在追蹤米福雷与相关产业的动向——这关係到他的死活。
当年七岁的他,很快就察觉自己被捲入的爆炸事件真相。因为来探病的员工实在太多了。
不认识的大人们,接连前来探望他的状况。见过几十位脸上挂着虚伪表情的大人后,自然能够看出他们的共通点。既然没有半个人是在担心辽,那就只剩下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与事件有利害关係的人们,是来确认结果的。换句话说,那场爆炸意外真正的目标,是七岁的海内辽。
辽至今依然记得,在当时那间让他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的病房内,他的人生之路确实地开启了。
他再也无法乐观地看待未来,同时也不再为测试自己的能耐进行各种挑战,甚至开始刻意跟家人保持距离。除了和米福雷的关係之外,他没有其他被人盯上的理由。
某样冰冷坚硬的东西开始常驻在他心里,完全没有融解的迹象。
一只白色小狗来到他的脚边撒娇。
「布莱特,过来。」
那姿态和刚才出现在梦里的狗一模一样。辽领养了在医院遇见的白色小狗。那只狗后来在一场意外中死去,这只是用来代替它的动物型aIEanimal Interface Elements。
白色布莱特用力摇晃大大的尾巴,摇到让自己脚步不稳的程度。这是透过回忆编辑出来的动作,所以或许比实际要来得夸张。
「这些人造品,到头来也只是某人印象的残骸。不过,实际上受到这些东西危害的,却是活着的人类。」
小狗抬头望向辽,等待主人抚摸它的头。年幼的辽在收养不久的狗去世时,就是想要取回这个身影。
那对漆黑的大眼持续凝视着他。aIE在判断主人期待的不是这个后,便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房间角落的盘子。「物品」本身并不需要饲料,但依然像这样持续模仿这些动作。所以辽才明白那只狗已经死了。
「够了,停下来。」
感应到系统指令的白狗,摆出坐下的姿势,回覆待机状态。
辽心想,若身边有这种自动化过头的「物品」,难道不会让人变得奇怪吗?
终端机再度闪烁。辽检视纸状终端,发现那是新人寄的邮件。因无照驾驶被停学两周的他,似乎被父亲给叫了过去。
明明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新人仍旧规矩地向他报告近况。即使彼此的关係变得疏远或尴尬,新人还是不会主动放开朋友的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正因为如此,在蕾西亚出现时,辽才会害怕好友改变。不对,现在也一样。
然后,他发现自己烦恼到这一刻,都没担心过命在旦夕的紫织。在医院的时候,辽根本就没资格责备新人。他完全没为紫织做过任何事情。这是海内辽和家人之间建立的距离感。
「抱歉,我是个无情的哥哥。」
辽无法成为新人。因此,好友对他而言,才会是无可取代的归宿。
*
中部国际机场事件发生后,远藤新人一直过着挨骂的日子。
首先是他擅自将全自动车从自动驾驶切换到手动驾驶,导致无照驾驶一事遭警方移送检方侦办。而紫织的事情,当然也惹辽生气了。另外,报废的车子是计程车,为此他也被店家狠狠骂了一顿。虽然动手的是梅忒黛和开枪的民间军事公司,但文件上的负责人是新人。回到家后,他还得面对得知紫织重伤而哭泣的妹妹。由佳平常就很尊敬紫织。
被学校宣告停学两周惩戒时,他在学生辅导室又被训了一顿。机场警察将案件移转到附近的警局,使得新人再度受到严厉的侦讯。现在,他更是难逃家庭审判。
「冒险两小时,收拾摊子和反省却要两周。」
旁边的蕾西亚补充道:
「车子与机场大门的赔偿加上罚金,总共要四百五十万。」
新人他们出远门,人在普通电车上。
「蕾西亚,我觉得人不能单靠气势过活。」
接下来,他将去为这趟挨骂巡迴之旅做个了结。在茨城县筑波市附近的次世代型环境实验都市工作的父亲,把他叫过去。
妹妹由佳晃动柔软的栗色髮丝,凑近看着新人的脸说道:
「哥哥,你有好好反省自己的人生态度吗?」
被自甘堕落的妹妹说教了。自从那起事件以来,妹妹动不动就找机会训斥他。
「从家里的开支挪用出来、帮你赔偿半数金额的两百万,原本可是要用来买我的衣服或点心呢。」
「才怪!」
新人还未成年,所以那台宾士车是向身为监护人的父亲进行求偿。收到三百九十万的请款单,只要是正常的父母都会生气。
蕾西亚愧疚似地说道:
「请不用担心。新人先生的负债,我会用工作来偿还。」
「感觉我像小白脸一样。」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这么想,我也不会认为您是小白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我确实没赚半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