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同学的面容在这个大晴天降临了。让我感到炫目的不是这片澄澈的蓝天。因为昨天的印象过于深刻,看到现在身穿制服的他,让我有种晕眩感。
或许是在意自己偏短的下半身,胧同学今天也把长裤的裤头拉得很高,再用皮带将它固定在自己纤细的腰上,制服衬衫的下摆则是老老实实地扎进裤子里。儘管今天从一大早就是超过三十度的高温,他的领带仍打得相当整齐漂亮。在大部分男同学都把衬衫钮扣鬆开、裤头的位置也低到快要看到股沟的这个班上,胧同学的打扮总是透出一种乾净清洁的品味。
我佯装在眺望天空的样子,偷偷观察倒映在窗户上的胧同学。我将椅子往后拉一些,以手托腮,免得自己挡住胧同学的身影。儘管只要把脖子转动几公分,就能亲眼看见坐在隔壁的本尊,我却总是只能看着他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这天,我不厌其烦地重複这个每天都会做的行为,内心却有种和昨天相异的不安。
胧同学。我最喜欢的胧同学。心里住着女孩子灵魂的胧同学。在放学后换上洋装、漫步在时髦街道的胧同学。被唤作女孩子而大吃一惊的胧同学。被称讚可爱后,以鼻子发出闷哼声的胧同学。穿上制服后,现在看起来只像个男孩子的胧同学。不知是否奉行「不让前夜的关係延伸到今日」的主义,因此对坐在隔壁的我完全不感兴趣的胧同学。儘管如此,却又格外让人怜爱的胧同学。
我满满都是胧同学的这个脑袋,突然闪过一个问题。昨天,在分开之后,不知道情况如何?看到戴着假髮、顶着一脸完美妆容返家的胧同学,他的家人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看着和昨天的米黄色假髮相差甚远的那个黑色小瓜呆髮型,我的不安加剧。
可是,胧同学也很适合黑髮呢。白皙肌肤和黝黑髮色的对比,让人看了很舒服。黑色柴犬的头顶,总会有一块色素比较浅、看起来像是眉毛的部分。跟看到这种柴犬眉毛时相似的心跳加速感,现在在我全身上下来回宾士。
胧同学的五官并没有特别端正,也不是能让人百看不厌的奇特长相,儘管如此,我的视线仍离不开他身上。我总觉得,要是自己移开了视线,胧同学好像会马上消失。倘若比喻为两小时悬疑杀人片中的角色,很有可能第一个被杀掉、谦恭有礼的他,总是独佔我的视线。
……现在不是看到入迷的时候。我很担心昨晚的胧同学。真要说的话,他的家人知道他会以那种打扮出门吗?倘若他是为了保密,才选在大白天的时段出门,让他耽搁到太阳下山后才返家的我们,岂不是做了会让胧同学相当困扰的事情?
即使不安愈来愈强烈,我却迟迟没有主动向他搭话的勇气。
『不会觉得我很噁心吗?』
胧同学那充满猜忌的眼神在我脑中复甦。
对我的心情一无所知的他,正在和前座的铃木同学道早安。那是个爽朗又轻快的嗓音。我一如往常地涌现「铃木同学每天早上都能无条件让胧同学跟他说早安耶,真好~」这种幼稚的嫉妒,企图将脑袋从昨晚的余韵之中抽离。
铃木同学是足球社的一员。他晒成浅褐色的那张脸蛋,总能够清晰倒映在教室的廉价玻璃窗上。相较之下,似乎是回家社成员、有着白皙肤色的胧同学,无论我再怎么定睛凝视,仍无法看清楚他投映在玻璃上的面容。
「热死啦~为什么每天都这么热啊。想点办法吧,胧。」
铃木搔了搔几乎剃成光头的脑袋这么说。他没有转过身和胧同学交谈,而是维持面向前方的坐姿,只将上半身往后仰。他的态度未免太蛮横了吧——我在一旁暗自吃惊地想。胧同学从笔记本里抽出垫板,开始替眼前这颗光头搧风。每当他一动作,垫板就会发出可爱又温柔的啪啪声。
「现在才刚七月,之后会变得更热喔。你现在就热成这样,以后要怎么办?」
「真是的,什么嘛。我刚刚才在家里听过一样的话。别跟那个老太婆说一样的话啦。」
「你才是呢,小铃。别一大早就一直嚷嚷同一件事啦。」
就算用字遣词相同,胧同学的嗓音听起来仍不带一丝粗野。铃木同学也总是会笑着和胧同学说话,所以这两人聊天的光景一直给人很愉快的感觉。我愈来愈无法抑止自己偷听的行为。我不会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只要能在一旁听着,我就很满足了。
「你还不是从一大早就一直重複『早安』这两个字。」
「这么说来,天气变热后,我每次向你道早安,你好像都没有好好回应。」
「少骗人。我刚才不是有回吗?」
「你没说啊。我明明用『早安』跟你打招呼,你回我的却是『每天都好热吶』。」
「笨蛋,我才不会用『吶』这种像个老头的语尾啦。」
「你有说。早上的时候,你会先一直重複『好热、好热』,一阵子之后则开始嚷嚷『肚子饿啦~』,到了下午则会变成『好睏、好睏、真心困死了』。你每天都在重複说一样的话喔。」
「噢……这倒是耶。是说我没吃早餐也没睡饱,所以今天会再全部重複一次喔。」
「呜哇~感觉你今天会特别吵呢。」
和铃木同学活泼对话的胧同学,看起来简直优雅至极。因为他在笑的时候,还会稍微以手掩嘴。像是想掩饰自己笑的时候,会以上门牙咬住下唇这个习惯的胧同学,每次以修长手指掩嘴时,修剪得极整齐的小瓜呆刘海便会跟着摇曳。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得跟「想以肉眼直接观察他的笑容」的慾望战斗。
刚升上高中的这个时期,大家都逐渐散发出愈来愈成熟的魅力,胧同学却始终贯彻有如小学生的小瓜呆髮型。其实,因为憧憬这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髮型,我现在也在挑战妹妹头。
这会让脸型偏圆的你看起来更像颗饭糰喔,小春春——儘管遭到哥哥反对,也坚持要他替我修剪而成的这颗妹妹头,我自己还满中意的。
「我今天其实也有点困呢。」
「真假?说来说去,原来你还是会做色色的事情到半夜嘛。」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啦。我只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些睡不着而已。」
垫板挥动的啪啪声止住了。听到胧同学显得不太乾脆的语气,我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掐住的感觉。昨天分开后,他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吗?被迫得知这个事实的同时,我的脑袋微微感到晕眩。
「原来如此。不然,就是那样吧?虽然压抑着慾望钻进被窝里,却满脑子都是桃色幻想,然后因为慾火难耐,直到早上都无法入睡的癥状?」
「这什么啊,我才不知道这种癥状呢。不过,别再说了,不要大声讲出这么羞耻的事情。」
胧同学笑着回应。那张让人感觉不到睡眠不足的笑容,稍微舒缓了我沉重的情绪。不对,应该说舒缓过头,反而让我心跳加速。
即使得知这种其他男孩子身上看不到的阴柔气质的真相,胧同学柔和的微笑依旧让我怦然心动。即使明白他藏在那张笑容之下的真面目,我依旧无法将视线从窗上的倒影抽离。
隔着一张桌子将脸靠得很近的两人。指摘铃木同学的大嗓门时,将手指抵上唇瓣的秀气动作,果然还是透出了几分女性气质。听到铃木同学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胧同学像是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笑了。面对八成还在继续讲猥琐话题的铃木同学,两手托腮凝望着他的胧同学。微微将脑袋歪向一边的胧同学。像是在观察幼犬那样,持续对铃木同学投以温热视线的胧同学。原本歪向一边的脑袋,开始愉快地摇来晃去的胧同学。
难道……难道难道——
某种不解风情的臆测瞬间在脑中迸裂。发现胧同学和铃木同学之间的崭新可能性后,我死命压抑住想惊叫出声的反应。
我以双手掩嘴,耐心等待心跳渐趋缓和时,胧同学突然将脖子往左转了九十度。现在,他的脸面对的角度,无法判别是望向窗外,又或是盯着我看。
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座后,便一直感觉到的胧同学气味,现在变得更加浓郁了。那是海潮的味道。没有半个访客,也不存在一丁点垃圾,沐浴在弦月光辉下,夜晚神圣的大海——我的脑内世界随即被这样的想像淹没。
*
我扭开生鏽的水龙头,贪婪畅饮微温的自来水。儘管知道余味很不好,但渴求水分滋润的我,仍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吞下。不管喝了多少,都无法满足。每次扭开老旧的水龙头,我便感受到沉眠在自己体内的丑陋慾望。
「那么难喝的水,真亏你能这样大口大口喝个不停耶。」
鲶子开口的这个时间点,巧妙到让我几乎误以为是内心的自己出声说话了。她那没好气的嗓音,有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将入喉感很噁心的自来水为我带来的阴郁情绪一扫而空。
我从泛着铁鏽味的水龙头前方抬起头,盯着鲶子暌违几分钟的那张脸。原本以为看到我豪饮自来水的模样后,她会表现出一脸佩服的反应,结果鲶子只是靠在窗框上以手托腮,根本没有望向我。她露出有如从高墙上方睥睨人类的野猫眼神,以不太感兴趣的表情眺望着校园风光。儘管后方有一群开心笑闹的女孩子走过,她依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眯眼眺望凡间的那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远方的某一点。每次听到我问「你在看什么」时,总会以「什么都没在看」回应的鲶子,或许并没有说谎。
最近我开始觉得,之所以无法从鲶子的表情看出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她髮型的关係。明明是形状十分完美的蘑菇头,却只有刘海的部分过短又不整齐,让人不禁怀疑造型师是否一时失手。她的刘海参差不齐的程度,看起简直像是美髮练惯用的假人头。完全坦露在外的过细眉毛、大大的黑色眼珠配上眼尾拉长的一双凤眼、以及偏厚的下唇,都跟哥哥房间里那颗假人头派翠西亚小姐(哥哥命名)一模一样。
在我介绍她去哥哥工作的髮廊之前,鲶子一直都留着及腰的长髮。除了直接顶着一头长髮出现,她有时会将它在头顶盘成包包头、有时会绑成双马尾、有时会编辫子、有时甚至会半开玩笑地尝试弄成美少女战士的髮型。在开始注意胧同学之前,鲶子每天变换的不同髮型,便是我来学校最大的乐趣。
然而,没想到哥哥竟然乾脆俐落地剪掉她的一头长髮。他嘻皮笑脸地表示「这个髮型一点都不适合你」,然后连鲶子头上的辫子都没解开,就将它一刀两断地喀嚓掉。总是以不会得罪任何人的客气态度处世、言行都很温柔的哥哥,那天,是我初次目睹他做出如此积极主观的行为。至今,我仍清楚记得那种吓到心凉了半截、一股寒意从后脑勺窜上的感觉。我望着鲶子僵硬的表情,以及慢慢成形的派翠西亚头,在内心做好失去唯一朋友的觉悟。
不过,鲶子今天依旧出现在我面前。即使已经过了三个月以上的时间,现在她仍顶着一如那天的髮型,所以,她必定是自愿维持这个派翠西亚头吧。
「你在看什么?」
出声询问后,鲶子终于望向我。她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别说是豪饮微温的自来水了,感觉就连我在旁边一事,她彷彿都已不复记忆。但在我们对上视线后,她的嘴巴有些没气质地半张开,里头的洁白门牙跟着探出。看着活泼亮相的长长门牙,以及鲜艳粉红色的牙龈,我涌现了「这才像鲶子」的想法。
说得直接点,鲶子有暴牙。或许也很在意这件事吧,她本人总是努力用嘴唇掩着门牙。然而,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鲶子才会毫不犹豫地让一口暴牙坦露在外,就好像家猫只会对饲主翻肚那样。我相当中意这样的瞬间。
「没啊,我什么都没在看。」
开口说话的时候,鲶子的嘴唇仍贴在大大的门牙上。有时是上唇不安分地抿着,有时是门牙在水嫩的唇瓣之间若隐若现,鲶子鼻子以下的部位总是忙碌不已。或许是因为这样造成的反作用力,她的眼睛跟眉毛才不太会动。
我也跟着从窗户探出头,试着确认鲶子是否真的什么都没在看。天空里没有形状看起来很美味的云朵,也没有鸟儿或飞机的蹤影,就算仰望天空,也只会觉得阳光很刺眼而已。我将视线往下移,但也只看到几个刚吃完午餐,因此活力充沛地追逐玩耍的学生身影。
「啊!」
在体育馆角落发现两个身影的我,不自觉地喊出声,结果鲶子随即伸长脖子。
「什么什么?」
「没事,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