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学校里目击到胧同学的身影,我总会大为感动。看到他踏进教室,我每天早上都会不厌其烦地在内心吶喊:「唔喔喔,出现了!」如果是他先抵达教室,我的吶喊则会换成:「唔喔喔喔,他在耶!」他的身影永远不会让我看腻。不仅如此,内心的感动还会接连不断地延续下去。
不过,今天的我,能够以平静的心情看待他的出现了。发现窗户上出现胧同学的倒影后,我脑中只是想着「来了来了」,并没有大声吶喊。或许是因为那两天的洗礼,让我对胧同学产生了抗体吧。
为此心情大好的我将脑袋旋转一百八十度。出现在眼前的,是比窗户上的倒影更加鲜明的胧同学。或许是在炎热的天气下匆匆赶到学校的缘故,他的脸颊有些潮红。
「早安。」
对着那张只看倒影不会发现潮红的早晨面孔打招呼后,胧同学吃惊地瞪大眼睛。就连他这样的表情,也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心。在我的嘴角兀自上扬时,眼睛恢複正常大小的胧同学,却只是以「啊……嗯」的嚅嗫回应我,没再多说半个字。接着,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速速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坐,然后一动也不动地笔直望向前方。
我慢了半拍才发出「嗯喔喔喔喔!」的叫声。当然,是在心底大叫而已。我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刚才那明明只是极其普通、不会过度装熟、但也不会太相敬如宾的晨间问候而已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的胧同学,简直像是在报导讣闻后,随即又以兴奋语气转而报导艺人绯闻的综艺新闻。我们前天的那些对话,难道都被洗掉了?对我而言,别说是被洗掉,那段记忆甚至完全没有褪色,我也因此感到困扰呢。
我再次一百八十度旋转脑袋,望向窗户,以托着脸的手轻抚自己的脸颊。触感跟平常不太一样。每当我滑动指腹,就会感受到细微的乾燥摩擦声。我的脸今天肤况很不好,因为拚命用肥皂搓洗脸上卸不掉的妆容,导致肌肤变得粗糙。所以,前天那件事并不是我在作梦。
既然这样,又是为什么呢?我这么自问,但放弃深入思考。因为,我跟胧同学约好了,不把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就算被我得知自己的秘密,胧同学也没有什么好警戒的。看来,他果然秉持着「不让前夜的关係延伸到今日」这种处世之道。不只是今天早上,就连在街上巧遇后的隔天早上也一样。没错……没错。我不停眨着有些模糊的双眼,以此赞同自己的推断,将涌上心头的不安硬是压下去。
「早安,小铃。」
带着鼻音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嗓音从一旁传来。只用暧昧方式敷衍我的问候的胧同学,带着笑容迎接踏进教室里的友人。在这样的日子,铃木同学偏偏罕见地以精神百倍的「早~安!」回应他。被迫目睹这段确实成立的晨间交流,我再次以指腹确认脸部肌肤的水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沙沙摩擦声,听起来彷彿是体内某种东西碎裂剥落的声音。
「早安,鲶子。」
「小春,你怎么一大早就这种脸啊?」
一脸淡漠地踏进教室里的鲶子,看到我之后,露出像是突然回想起今天的炎热天气的表情。我还以为她指的是我乾燥的脸部肌肤,但似乎不是。我原本怀着和隔壁座位对抗的心情,打算以爽朗态度迎接鲶子,不过大概没有表现得很好吧。以为自己的表情并没有很糟糕的我,再次体会到方才受到的打击其实不小的事实。如果对象是鲶子,就算打招呼被忽略,我也完全不会放在心上。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为何会让我如此绝望呢?
「我知道了。你八成是忘记带之前发的进路调查的东西吧?所以才会摆出这么颓丧的脸。」
在我回答前,隔壁便传来「呜哇~惨啦,我才写到一半而已。你写好了吗?」这种令人烦躁的发言。以相同话题向胧同学攀谈的铃木同学,或许是领悟到没办法拿别人的调查表来照抄的事实,开始以双手胡乱搔自己那颗头髮剃得短短的光头。我死盯着那颗被不停搔抓的脑袋。此刻,即使只是窗户上的倒影,我也无法望向胧同学的脸。
「我没有忘记啊,确实带来了。」
我佯装成对隔壁座位的动静不感兴趣的模样,把鲶子所说进路调查的东西摊开在桌上给她看。正式名称是进路志愿调查表。
「真的假的,全白?你在得意什么啦?这样就算记得带来,也没有意义好吗?」
「人家不想写嘛。要选择念文组或理组,或是将来想报考的志愿学校也就算了,我不想连将来的梦想都写给老师看啊。」
或许是刚才受到的打击,扭曲了我的心吧,我忍不住以闹彆扭的语气这么回应。跟这样的我说话,也只会让人心情变差而已——儘管我有这种自觉,鲶子却只是露出意味深远的一笑,上排门牙跟着从唇瓣之间亮相。
「哦~这样啊~所以,你的梦想是羞耻到不能对别人公开的事情啰~」
为了反驳而张开嘴的我,随即又将其闭上。因为被鲶子一语道破,我说不出半句反击的话。老实说,我其实很憧憬当个家庭主妇。边想着心爱的丈夫与家人,边努力做家事,就这样度过温暖的每一天,是我打从年幼时期至今最真挚的梦想。可是,「我将来的梦想是当新娘子!」这种连现在的幼稚园小孩都不会说的话,身为高中生的我,不可能说得出口。
「那你又怎么样呢,鲶子?你写了什么不会让人觉得羞耻的梦想吗?」
把笑容跟门牙一起收回的鲶子,意外坦率地点头,并把自己的调查表递到我眼前。鲶子熟悉的洋洋洒洒的文字,伴随一声粗鲁的「拿去」而映入我的眼帘,但看到内容后,我错愕地说不出话。
「想从事的职业 造型师」。
那自信满满到几乎要从回答栏中溢出来的文字,以及她写下的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都让我吃惊不已。
「到时候,就请你哥哥收我为徒啰。」
「不行不行不行!那种爱玩弄女人的家伙绝对不行!你马上会被他吃干抹凈。」
在我停下为了否定而左右摇头的动作前,察觉到鲶子的表情变得阴郁。她或许是真心仰慕着哥哥。鲶子的眉毛很罕见地微微下垂。我突然觉得开口闭口都是梦想的自己很让人难为情。我的「新娘子」确实是梦想,但鲶子的「造型师」则是确实存在于不远将来的目标。如果是鲶子,一定能成为比哥哥更有艺术美感的造型师吧。我不禁在脑中描绘出友人不远的将来。
「嗳,胧,你写了什么?我都没听你说过这类事情耶。」
从隔壁座位传来的铃木同学嗓音,让我脑中那个以派翠西亚小姐当练习台的鲶子身影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我试着想像将来的胧同学。儘管是让人雀跃的想像,胧同学的身影却蒙上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个我也有兴趣呢。」
鲶子探出上半身,没有半点犹豫地加入隔壁座位的对话。我被她大胆的行动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跟着转过头,结果随即和胧同学对上视线。在我涌现「糟了」的想法之前,胧同学的目光便转移到鲶子身上。我乘着这股被他排除在视野之外的力道,将脸转回去面对窗户,像是寻求救命稻草般,回想前天胧同学的身影。回想他对着我笑的那个温暖表情。
「看到大家这么好奇,反而会让我想保密耶~」
胧同学以带着笑意的柔和嗓音,接受了突然加入对话的鲶子。对喔,我记得他们俩家住得很近,所以从念小学的时候就认识彼此了嘛。跟我不同,不是那种过了一晚便会蒸发、虚有其表的关係。
「哪有大家啊,好奇的只有两个……应该说,只有我们这些人好奇而已。」
从窗上的倒影,我看到鲶子在话说到一半时,不经意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儘管被她这样顾虑,我的脖子仍旧僵着没动。察觉到爱管閑事的友人有可能补上一句「你也很好奇吧,小春?」的我,索性趴倒在桌上闭上眼睛。因为阻断了视觉情报,教室里的喧嚣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干嘛啦,有什么好卖关子的啊?胧。是说比起你,我最在意的其实是及川啦。不知道她的目标会是什么?她的未来绝对有无限的可能性。川岛,你去问她一下吧。」
「为什么要我去?你自己去问不就好了?及川同学现在就坐在座位上啊。」
「我也很好奇。普通的女孩子,感觉都会有闪亮亮的未来呢。」
「啥?及川哪里普通啦。她是超级可爱的女孩子好吗?所谓的普通,是像川岛这种程度的才对吧。」
「啊啊?我哪里普通啦,是超级美女川岛好吗?」
「暴牙女还敢说这种话啊,太了不起了吧,我都要笑出来了。」
「小、小铃!不可以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什么叫『不可以』?这种说法反而更伤人耶,真让人不爽。」
「小铃,你害我让川岛同学不爽了啦。嗳,你要怎么补偿我?」
「补偿个头啦。谁管你啊。」
接连传来的三个不同嗓音,在我一片黑暗的脑中不停打转。感觉头好昏。从隔壁传来的,明明是早已熟悉的嗓音,现在听来却有如陌生人的对话。
即使闭上眼阻断视觉情报,最后看到的那张脸,仍烙印在我的眼皮内侧。在四目相接的瞬间,满面的笑容随即从胧同学脸上褪去。我目睹到因嘴角上扬而变得丰润的脸颊垮掉的那个瞬间,令人无比寂寞的一瞬间。
看来,我不得不承认了,在学校的胧同学,很明显将我拒绝在外。
*
将染上鲜红色的小零嘴放进口中,咀嚼了两三下后,胧同学将双唇张成「呵」的形状,整张脸僵住。微微泛泪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零食外袋上那个辣椒造型的吉祥物。除了不喜欢甜食以外,他似乎也对辛辣食物没辙。
看不下去的我,将整盒面纸递给胧同学。他看似说了什么道谢的字眼,但因为嘴巴拱成「呵」的形状,所以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将面纸对摺成小片后,胧同学用它擦拭的不是眼角,而是手指。因为泛泪而闪闪发光的双眸,将视线从那个露出猎奇笑容的辣椒吉祥物转移到我身上。
在完全没有事先约定好的情况下再次造访我家的胧同学,跟几十分钟前出现在教室里的那个他,简直是不同人物。没有多余时间换衣服的我们,身上都还穿着制服,座位也只是从旁边移到面前。半径一公尺这种微妙的距离感,丝毫没有改变,儘管如此,他看起来却像另一个人。
在狭窄的房里两人独处,感觉会有些尴尬,因此,我今天选择在客厅品尝胧同学带来的红茶,但到头来,气氛还是很沉重。在教室里萌芽的疙瘩,连温润的红茶也无法将其融化。疙瘩的来源,正是对我的感受一无所知、在眼前露出温和笑容的这个人。光是看到他对我流露这样的表情,我那颗没出息的心脏,便会马上方寸大乱。
「你家有好多食物呢,小春春。」
胧同学以带着几分敬意的眼神,审视点心堆得像小山的客厅一角。不过,他马上又将视线拉回我身上。体会过被他移开眼神那种空虚感的我,只能尽情观赏眼前这对湿润的眸子。我没有望向零食小山,只是配合胧同学的频率眨眼,然后点点头。
「我家的人都会各自买零食回来,所以零食总是堆得像小山一样呢,而且马上就会搞不清楚哪包是谁买的。」
「所以你们才会在上头写名字啊。」
「对对对。不这么做的话,自己的零食就会被别人吃掉嘛。相反的,如果看到别人买了自己想吃的零食,只要抢先一步写上自己的名字,就能轻鬆将它佔为己有。」
「啊,这包上面也写着你的名字呢。」
拿起一包零食这么说的胧同学,看着以平假名大大写上的「小春」,眼角不禁缓缓下垂。虽然写着我的名字,但这包零食不是我买的,是强佔而来的战利品。我并不是个特别贪吃的人,只是因为想让不喜欢甜食的胧同学品尝看看,才选择让这双手沾染邪恶。为了胧同学某天的再次造访,我昨天才在这包零食上署名,没想到这个佔为己有的行为,竟然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在零食外包装写上自己的名字,感觉好像要去远足的小学生,很可爱呢。是说我从之前就觉得『小春』这个名字很可爱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