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毒水气味笼罩下,我打开麵包的袋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在鲶子面前咬下麵包的我,选择装病躲到保健室的床上。保健室里异常安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和总是吵吵闹闹的教室位于同一栋建筑物里。
趁着保健室老师外出,我直接坐在病床上啃起麵包。平常总会让我想闭起双眼沉浸在其美妙滋味中的甜蜜蜜黑糖花林糖,今天尝起来莫名没有味道。吞下甘纳豆司康之后,也只觉得喉头彷彿被哽住了。在这种时候,还一口气买了好几个麵包的自己,真像个笨蛋一样。我边这么想,边捧起鲷鱼烧造型的红豆麵包,一口气从头咬到肚子的部分。
我跟鲶子的个性,其实迥异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就连「吃鲷鱼烧时会从头部开始吃?还是尾巴?」这种常见的二选一问题,我们的答案都不同。
我会从红豆馅比较少的尾巴开始吃,享受外皮跟内馅的分量慢慢反转的乐趣。然而鲶子的第一口,竟然不是从头部、也不是从尾巴,而是从腹部开始。她喜欢从塞了最多红豆馅的腹部大口咬下,不仅如此,有时还会以吃不下为由,把尾巴的部分留下。对于我从尾巴开始吃的小家子气理由一无所知的她,只有在这种时候,会露出像个天真少女的笑容,对我说:「来,送礼物给最爱吃尾巴的小春!」
「小春。」
听到呼唤,我不小心让只剩下尾巴部分的鲷鱼烧造型红豆麵包滚落白色床单上。身为么女,或许是因为家人和亲戚总会以「小春春」称呼我并百般宠溺,所以,我对别人直接叫我名字的做法没有抵抗力。至今,像这样突然直接被呼唤名字的时候,我的肩膀仍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
会这样直接叫我名字的人,就只有鲶子了。而我会以名字直接称呼的人,同样也只有鲶子。
我压低视线转头,一如所想,穿着短袜的那双脚映入眼帘。从短袜中探出的小腿,朴素得没有任何无谓要素,同时也凝聚了一切必要的要素。能够把过时的短袜穿成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一定只有鲶子了。
「像是刻意瞒着你,感觉太不舒服了,所以我就老实说吧。」
和我对上视线后,鲶子这么高声宣言。她双手环胸,像是要展示长长的睫毛般抬起下巴,再次张开不自然扭曲的双唇。
「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我确实在跟年纪比自己大的男人交往。」
突然听到她用「你」称呼我,我的鼻腔深处窜起一阵酸麻感。让我明白直接叫名字这种文化的人,明明就是你啊,太卑鄙了。不过,鲶子这番唐突的发言,并没有让我吃惊。我已经有预感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总是对着我发亮的那排门牙,今天偏偏顽固地躲在鲶子的嘴唇后方。
鲶子死盯着我,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一动也不动的那双眼睛投来的视线,彷彿不停拧着我的肌肤。无法忍受的我以双手覆上双颊,揉来揉去地按摩,然而,肌肤的刺痛感并未因此消逝,我也说不出半句回应鲶子的话。感觉被冻僵的内心无法好好运作。看到我没有移开视线,只是不停搓揉自己的脸,肃杀之气从鲶子的脸上褪去。
「抱歉,我忘了。你有好一点了吗?是说,老师现在不在耶,你不要紧吧?要我去找她回来吗?」
鲶子在坐在床畔的我脚边蹲下,从下方抬头仰望我。虽然她还是不太眨眼,但我的肌肤已不再感受到痛楚。我停止按摩脸颊的动作,握拳比出大拇指。
「已经没事了,躺一下之后就变得活力百倍啰!」
「骗人。这样的话,你最宝贝的尾巴怎么会在床单上游泳呢?」
语气变得有些强硬的鲶子,以右手拯救掉在床上的尾巴,又将左手贴上我的额头。鲶子的体温缓缓从掌心传达过来,这证明了我的额头比较冰冷。装病的心虚感一下子高涨起来。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是喔。那就好。」
我缩回脸,鲶子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手抽离我的额头。为了含糊带过这个尴尬的瞬间,我乾笑几声,伸手将刘海整理好。但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也像在排斥被鲶子触摸,最后只是让保健室里的气氛更加恶化。
原本蹲在地上的鲶子,以足以划破沉重空气的俐落动作起身。刚才从下方仰望我的她,现在眯起双眼俯视着我。
「我正在跟你哥交往。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你的意思,但也没跟你说过,所以,我今天只是来确实告诉你这件事。」
语毕,不等我做出回应,甚至没有补上一句道别,鲶子便走出保健室。她迈开大步前进的模样,一如往常地光明磊落。当这个熟悉的背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瞬间,在夜路上交缠在一起的男女身影,再次悄悄在我脑中浮现。那是个跟神圣纯洁的保健室十分不匹配的残像。我凝视着鲶子离开时递给我的鲷鱼烧造型红豆麵包的尾巴部分,试着以这样的方式,将她昨晚的身影从脑中驱赶出境。然而,因为尾巴上还残留着鲶子鲜明的体温,我的计画没能成功。
鲶子在跟哥哥交往。这明明不是什么坏事,她为什么要露出那种像是罪人的表情?不知为何,她选择匆匆从我眼前逃开,让我连说「哦~你们说不定意外相配耶」笑着带过的机会都没有。我最喜欢的哥哥和最要好的朋友两情相悦,这是多么美好又幸福的一段缘分啊。儘管如此,心情为何会如此沉重?
*
母亲和哥哥的争执,激烈到甚至能传进哥哥房间里。两人听来陌生的尖锐嗓音,从关上的房门缝隙间不断渗进来,对心脏相当不好。因为很想跟哥哥谈一下,放学回家以后,我一直埋伏在他的房间里,结果被母亲抢先了一步。擅自闯进哥哥的房间,结果现在找不到时机离开的我,只能隔着门板竖起耳朵,静待两人的纷争平息。
被安置在桌上、只有一颗头的派翠西亚小姐,彷彿一直在注视偷听两人对话的我,让我的心情无法平静。而且,重视形象的哥哥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类似刚泡完澡的浴衣美人会散发出来的、清爽而甜美的香气,让我的鼻子一直痒痒的。
「你给我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之前,你让住对面的小奈奈搭你的车对吧?我都看到了哟。」
「所以?看到了又怎样?」
「什么叫又怎样!小奈奈才刚升上国中而已哟,你明白吗?」
「你在说什么啊?因为她来我们店里,我顺便送她一程而已啊。」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你多少搞清楚状况吧,真丢脸!」
「妈,对这件事做奇怪联想的你才丢脸好吗?我那辆车的后座很难坐啊,这点你也知道吧?」
「因为你一年到头都在做丢人的事情,别人会做奇怪联想也是很正常的啊。」
听到母亲意有所指的这句话,我反射性地以双手掩住派翠西亚小姐的耳朵。任凭我处置的派翠西亚小姐,一如往常以不动的眼睛望向我。儘管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愚蠢,我却无法将手拿开。
哥哥的脸蛋并没有特别帅气,不过,因为造型师的头衔,再加上他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时髦抢眼,被他骗去的女孩子很多。我想,哥哥还不至于对小奈奈出手,但我知道他已经準备对小奈奈的姐姐小桃出手了。一如母亲的担忧,哥哥的魔爪伸向小奈奈,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过去,我从不想指摘哥哥滥情的行为。儘管母亲总是三番两次劝诫他,但老实说,我觉得这么做只会破坏家里气氛而已,甚至还希望她不要再开口干涉。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每个人开口闭口都是恋爱,听得我都要消化不良了——因为,会让本应沉浸于爱河中的鲶子说出这种话的人,想必就是哥哥。
「我不介意你开车载她回家,但从今以后,只能让她坐在后座,就算座位比较狭窄也无所谓。明白了吗?」
「我不会再载她啦。」
不屑的低沉嗓音,伴随粗鲁的脚步声一同靠近。我按住派翠西亚小姐耳朵的指尖颤抖起来。为了消灭这意义不明的颤抖,我将手抽开。被手汗弄湿而黏在我掌心上的派翠西亚小姐的髮丝,随着我的动作在半空中飘落。我的脑中浮现在走廊上吹风的鲶子侧脸。
希望消化不良的癥状可以治好呢——我在内心这么对假人头说话时,房门被人用力打开。
「喔,怎么啦,小春春?你搞错房间啰。」
一看到我,哥哥就摇晃双肩笑着这么说。那是个开朗到彷彿把刚才的不愉快全都忘在客厅的笑容。我没能以笑容回应他,只是将持续颤抖的手握拳。
「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应该跟我说的事情?」
哥哥先是歪头思考,接着慵懒地把长长的刘海绑成一束冲天炮。看着他完全坦露在外的额头,我的视野愈变愈狭窄。
「啊啊,对了!我还没把这个月的零用钱给你。」
「不对,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咦,怎么?那你不要零用钱了吗?」
「……不要。」
「哎哟,讨厌讨厌啦,你在生什么气啊~开玩笑的啦,我会给你的。」
「不需要!」
「好啦~你冷静一点。之前送给你朋友的那顶假髮,其实还挺贵的哟。你好歹察觉一下哥哥值得讚赏的贴心举动嘛~」
像是哄小孩那样抚摸我的头的手,有着让人十分不愉快的触感。他也用这只手碰过鲶子,而且,想必也同样碰过很多鲶子以外的女孩子吧。
「不要碰我!」
「噢……这样啊。我想起应该跟你说的事情了。抱歉,小春春。」
哥哥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朝后方退了几步。他无力地鬆开固定冲天炮的发圈,胡乱搔着头。被拨乱的刘海,遮住了哥哥脸上的表情。
「是鲶子妹妹的事对吧?我没有要瞒着你的意思。不过,我确实也没有好好跟你报告过呢。因为我工作很忙,你很早睡但我又晚起,感觉时间老是配合不上。真的很抱歉。」
哥哥像是试图安抚我似地慢慢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说服力。听到他勉强挤出来的借口,反而是我感到快要窒息。他的说法跟鲶子一致,彷彿是事先串供好的,让我听了很讨厌。然而,没有察觉到我生气的真正理由的哥哥,更让我加倍厌恶。此刻,我也才终于明白,迟迟无法平静下来的颤抖绝对是源自于怒气。
「要跟鲶子交往的话,就不要再跟其他女生搞暧昧了!」
「没有啦,小春春。我跟小奈奈真的什么都没发生,是妈妈自己乱想像而已。」
「我又不是在说小奈奈。除此以外,你明明做了一堆亏心事,为什么还能表现得这么泰然自若啊!对未成年的女孩子出手,真令人难以置信!差劲!龌龊!非人哉!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原本想把哥哥彻底臭骂一顿,我却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一直重複「笨蛋」两个字。这个世上,明明还有无法随心所欲谈恋爱的人,明明还有将自己视为变态、连自己都无法好好爱的人。已经两情相悦,却总是为消化不良的感觉困扰,这种事情一定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