蛯原仁走在清晨的上学路上。
秋季天气渐凉,天空阴阴沉沉的,周围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这个时间就连运动社团的晨间练习都嫌太早。
他意识着自己的脚底。柏油路的触感、砂砾的触感,脚底得到的刺激传递到膝盖。会痛吗?不,已经不痛了。多亏他整个夏天为了慎重起见而休养。虽然没有练习,但他很认真地拉筋。股关节如果不够柔软,容易造成膝盖负担──这是名叫唐臼的一年级生告诉他的,还介绍他正确拉筋的影片。唐臼虽然态度冷淡,不过应该是个好人。
他试着稍微跑步。
他停下来,又稍微跳一下。周围没有其他人。
此刻,他充分感受到膝盖不会疼痛的幸福。他感觉到自己嘴角泛起笑容,从后门进入校内,走向旧校舍。
目的地是旧校舍的长走廊。虽然是老旧的木头走廊,但弹性刚刚好。他把这里当作花道,常常独自一人练习──但是从去年开始受到干扰。
因为歌舞伎社。
他们的社办也在旧校舍,不过时间这么早,应该还没有人来。几天前,仁整理旧录影带的时候,找到祖父年轻时演的狐忠信。祖父在影片中踏出非常精採的狐六方脚步,让他也想要练练看。他原本想要直接请教祖父,但感觉很有可能被说「你还太早了」,因而逡巡不前。
狐忠信是假扮源义经的家臣佐藤忠信的狐狸。
或许很多人会感到奇怪,为什么狐狸会变成武将?那是一种妖怪,而这种荒诞无稽的设定也是歌舞伎的乐趣之一。虽然假扮成人类,骨子里却是野兽,再加上是一只孝顺的狐狸,因此动作必须表现出这样的複杂性。这是很受欢迎的剧目,也是很有趣的角色,因此仁希望总有一天能够饰演这个角色。
──造出好的「型」,容纳好的「心」,等它终于满溢的时候,「型」便会进化。
祖父以前曾经这么说过。不是对仁,而是对其他弟子说的。仁当时刚好听到,但因为年幼,并不是很懂。不过,他现在觉得好像可以稍微理解。
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以满溢的心使「型」进化的演员吗?
如果可以,那是多久以后?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不论如何,首先必须习得优异的「型」。他感到心急,不禁加快脚步,但来到旧校舍前就停下来。
「咦?蛯原?」
「……来栖。」
你怎么会在这里──仁心中这么想,遭来栖以无忧无虑的笑容一语道破:
「哇,你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接着他又说:「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出现。啊,你是不是想使用走廊?你要练习『六方』吗?我会待在社办,你可以放心练习。」
「……我不练。接下来陆续还有很多人会来吧?」
仁不想被人当成观赏对象,因此这样回答,来栖却说:「没有,应该只有我会来。」看来他不是为了晨间练习而来。
来栖从书包取出旧校舍大门的钥匙,边开锁边说:「来来来,进来吧~」口吻就像普通的欧巴桑。
「既然不是晨间练习,你来做什么?」
「嗯~有点像自主练习吧……我想重新思考剧本。我原本在家进行,可是最近是助手来帮忙的时期,所以没办法静下来。」
「助手?」
「画漫画的助手。你也知道,我们家彩子小姐是漫画家。」
这时仁发现来栖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也缺乏活力。
「……你身体不舒服吗?」
「嗯?没这回事。啊,可能有点睡眠不足吧。最近我的睡眠很浅,早上也很早就醒来。以前阿公常常抱怨想睡却睡不着,我现在大概能了解他的心情。」
来栖在走廊上边走边说,然后打开做为歌舞伎社社办的房间,邀请仁:「请进。」仁原本不打算进去,但又有些好奇他们的根据地是什么模样。他站在入口处观望,个子娇小的来栖就像松鼠般不安分地窜到他身后推他进去。
「喂,你干什……」
「你既然不练『六方』,就来帮我出意见吧。是关于剧本的事。」
「跟我无关……」
「嗯,对,跟你无关,我知道。那我就自言自语,你只要在旁边听就好。」
来栖硬是把仁带到社办中央的地毯,让他坐下。仁猜想,他们平常一定是围坐在地毯上,七嘴八舌地讨论各种事情。
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仁整理着皱起来的地毯边缘心想。
他上次和同年龄的小孩一起玩,大概得追溯到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与其说是因为他生长在歌舞伎名门,不如说主要是个性使然。生长在梨园的年轻演员当中,也有人朋友很多;另外亦有同世代演员聚集的场合,不过仁很少参加。他在不习惯的场合会格外拘谨,如此一来其他人也会在意,结果就会形成尴尬的气氛。反倒是和年纪大他许多的前辈在一起,他还比较轻鬆。
「啊,对了。夏季祭典那件事要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没什么,我只是凑巧在场。」
「凑巧?」
「……」
仁没有回应嘻皮笑脸的来栖。当然不是凑巧在那里,他知道他们要在夏季祭典演出,那个多管閑事的男人还特地通知时间。反正刚好无法练习,他想说可以打发时间就去看看。
「……闹场的是什么人?」
仁随口问起。正从书包掏出资料夹和剧本的来栖回答:「听说是外校学生。」剧本封面印着剧名「拔毛夹」。
「外校学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们跟他们有什么过节吗?」
「喔,你在替我们担心吗?」
来栖笑咪咪地问,仁冷冷回答:
「你是傻瓜吗?虽然你们的演技拙劣,可是我无法容忍像那样闹场的人。就只是这样。」
「那些人真的很可恶~害一年级生没办法演完,太可怜了。他们都很努力练习耶。不过第一次上台就遇到那种事,或许可以增加胆量……啊,对了,我们文化祭要演的是这一齣戏。」
来栖打开《拔毛夹》的剧本。他没有回答仁刚刚问「有什么过节」的问题,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就算说了也和仁无关──仁边想边看剧本。剧本似乎是用文字处理软体製作的,排版很容易阅读。
「……依据的剧本是什么?」
「几年前国立剧场举办的歌舞伎鑒赏教室的剧本,不过配角人数稍微做调整。」
「要演《拔毛夹》的话,人数怎么想都不够吧?」
「是啊。不过体操社和手工艺社都答应帮忙。另外我们也向回家社招募帮手,希望有人会来……像是僕人之类的角色,虽然没有台词,可是有了这些角色,气氛就会不一样,对不对?」
仁同意最后一句。
即使是没有任何台词的角色,在舞台上仍旧具有存在意义。
在时代物中,身分高的人如果没有任何随从,就少了气派。为了营造独特的空间与气氛,必须要有小侍童、女僕、随从等人员。
「除了人数以外,还有很多必须克服的问题,让我很头痛……不过就算叹息也没用。」
「哦。」
「而且,与其在上演前最后一刻才发生紧急状况,倒不如早点发生,这样至少有应对的时间吧。」
「……就算早点发生问题,也不能保证上演前最后一刻不会出问题。」
「哇!别说了!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预言!」
或许是因为过去的经验太惨痛,来栖恐惧地喊着「言灵好可怕」。仁原本只是开玩笑,但他对于自己向来栖开玩笑这件事感到讶异,也没办法说出「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抱歉,我收回。」
他只好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文化祭应该会……表现得还可以吧。以素人歌舞伎的程度来说。」
「呜呜……你说得没错。希望可以顺利演出……虽然还没找到演出场地……」
「什么?」
「礼堂地下室听说因为施工,没办法使用……」
「你们真的不要紧吗?」
「如果失去信心,就没办法前进!现在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
来栖彷彿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转动大眼睛看着仁问:
「关于《拔毛夹》的台词,你觉得可以改编到什么程度?」
「不用改编。」
仁迅速回答,被来栖吐嘈:「这样不就没得讨论了。」接着,来栖又说:
「如果可以不用改编,我也不想改,可是《拔毛夹》是时代物,要听懂台词应该很难。像是这里……」
来栖指着剧本中的一段开始朗读:
「失落御宝,足以为证。此非主人所知之事。身为保管者,既遭偷盗,即为民部之不虑。罪该切腹,以示忠诚。」
以素人来说,台词朗读得不错──当然只是以素人而论。
「这样根本听不懂吧?」
「听得懂。」
「我是说,普通高中生听不懂。」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普通高中生?」
「在歌舞伎方面,你本来就不是普通高中生啊。内马尔十七岁就成为职业选手,他也不是普通的十七岁青少年。」
「这跟棒球选手有什么关係?」
「他是足球选手。」
「……」
自己好像搞错了。仁瞪着一脸无奈的来栖反驳:
「反正就是听得懂。至少这是日文,而且时代物还有很多台词更艰涩的戏,《拔毛夹》已经算是简单的。」
「虽然没错……可是像『失落御宝』,看到文字会懂,可是只听到『失落御宝』,观众应该听不懂。」
「故事是从遗失『天理矣』的短笺开始,所以观众应该可以理解意思吧?」
「你太天真了。来看我们表演的客人,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蛯原,你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歌舞伎座和国立剧场偶尔会有高中生团体参观。那些和我们同年纪的观众对歌舞伎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歌舞伎。」
「……嗯,的确碰过。」
「他们有很高的机率会睡着吧?」
「……」
「你会很懊恼吧?」
仁回答:「不会,反正我不抱期待。」不过他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因此来栖或许猜到他在说谎。
他不可能不感到懊恼。
他也知道,人家既然是付钱来看戏,演员没有权利批判观众。但内心的老实话是:「要睡觉就别来看!」歌舞伎的观众席通常不会太暗(虽然因演出方式而有不同),视座位所在的位置,演员有可能一清二楚地看到观众。
「相反地,如果同年纪的观众看得很高兴,不觉得很兴奋吗?在花道上听到女生的尖叫声,不觉得超爽的吗?」
「……不论是男女老幼,只要观众喜欢,我当然高兴。」
「好啦,站在你的立场当然会这么回答。总之,我认为既然站在舞台上,就要让观众看得开心。我们就算拚命练习让声音传到观众席,但如果观众听不懂台词的意思,就无法传达故事内容。」
「……那就用字幕吧?」
仁简短地回应,来栖用力点头。
「我一开始也想到这个方法,像是利用荧幕或大型投影布幕之类的。如果可以把演员说的台词化成比较容易懂的字幕秀出来,应该满不错的。」
他充满活力地说明,但马上又皱起眉头,用失望的声音说:「可是啊~」仁心想,这家伙的表情真是丰富。又不是站在舞台上,日常生活中表情变化这么多,不会累吗?
「字幕不是得阅读才行吗?」
「那当然。」
「那样的话,观众的注意力大概就不会放在重要的舞台上。蛯原,你在演出的时候,观众如果只看字幕,你也会觉得很失望吧?」
「……嗯。」
「电影字幕出现的时机很巧妙,而且听说比实际台词少很多,可是歌舞伎的字幕必须解释难懂的台词,所以搞不好反而会变长。这样的话,观众根本没时间看演员。」
「那等于是本末倒置。」
「没错吧?所以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就台词本身做一定程度的修改。然后我想了这样的方式──」
他说完从剧本下方拿出笔记本。
那是现在很罕见的直式书写笔记本,感觉颇有古风。来栖把笔记本递给仁,仁只好打开来看。这本似乎也是《拔毛夹》的剧本,不过……
民部:「哎呀,挑别人毛病都很清楚。我民部戮力为公,日夜审讯盗贼,如此忠臣竟被称为胆小武士,你有何证据?」
玄蕃:「遗失传家宝就是证据。身为保管者,传家宝既被偷走,实属大疏失,理应切腹谢罪才是忠臣。称你为胆小武士有何错?」
民部:「这个……」
玄蕃:「请果断切腹。」
民部:「这……」
玄蕃:「请。」